最近看到了芝加哥大学 Robert A. Pape 教授关于今年1月6号冲击国会的377名参与者分析，很多结果是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的。因为通常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看这个闹剧，习惯性认为参与者是极端右翼组织来组织的一伙民粹分子，但其实不然，这次冲击的参与者绝大部分确实是白人男性并不隶属于极端右翼组织。他们来自美国44个州，除了川普支持者这一共性外最大的共性是一半参与者来自于拜登获胜的蓝州或蓝县，而这些地方的共性是白人人口都在减少。
说白了美国现在暗流涌动的一个思潮可能是一种对外来者的焦虑与愤怒，他们熟悉的社区被“入侵”了，外来移民带来了新语言新文化不能让他们感到多样性而更多是一种陌生与孤独。很多外来者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乐于接纳他们的价值观并让他们感受到先来者的优越感，他们可能是有历史性愤怒的黑人，可能是成绩优异的东亚做题家或南亚素食者，可能是中东来的穆斯林，还可能是讨生活的西语拉美人，但就是没有WASP白人，他们来了就争取权利，不信上帝还抢夺工作机会，还有一群左派堕落分子支持。然而作为保守派白人，他们无力阻止这个趋势，别人花钱买房子你总不能让人不买，一大堆政治正确完全不给他们表达意愿的机会，但愤怒的情绪却在累积。
这时候川普出现了，他不是个典型精英政客，他是这些失去归属遭受入侵的白人在白宫的最高内应，他为他们说话直接修边境墙、限制移民、打击精英政客操纵的深层政府。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式英雄叙事，正派孤身一人涉险而反派无处不在，更可气的是他们竟然还操纵了选举让英雄下台。诚然这个英雄有缺点，但这都是左派泼的脏水，他们卑鄙无耻用各种方法打击这个唯一的代言人。明明都是移民的错让我们蒙受精神损失（因为经济损失对有些人而言是不存在的），统统给我赶出去！
我之前感觉我是完形填空思维的受害者，现在想来其实完形填空最大受害者是这些乱归因的阴谋论持有者。没错，他们看到了现象，但找错了原因。分析美国之前，我们可以先去看看欧洲，很多美国社会问题其实都能从欧洲找到根源，法国从大概十年前开始流行大取代（grand remplacement）的阴谋论，典型描述就是：
这里有一个民族，稳定，在十五到两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占领着同一块土地。突然间，很快地，在一两代人之内，一个或几个民族代替了他。这个民族被取代了，不再是这个民族了。
他们把这个状况看成“入侵”，把全球化看成带路党，但就是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毕竟他们几十上百年都过的好好的，要不是别人蓄意，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所谓民族主义，大多数都是为了构建现代国家造出来的文化认同，同种同族的亲兄弟也会为分家产打起来，覆盖千万人口的民族主义只是为了营造国家共识的标签。当前最大的民族主义可能是资本主导的全球化，要是不能融入或从中获利，就会产生被抛弃的感受。我们都是这个星球上的过客，从未真正占有过任何东西，不然三叶虫跟恐龙找谁说理去，曾经的世界霸主现在都成了博物馆展品，当然对有些人而言进化论也不存在。
没有人蓄意造成这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一种社会自由发展的副产品，发达国家过去几十年其实是一直在享受全球超额利润，现在白人怀念的收入水平与生活方式很大程度是没有竞争者的状态下才存在的。不过自由资本在全球寻找价值洼地且越来越快，人口全球流动也越来越方便，全世界的制造者现在更容易站在一条线上竞争而全世界的富人都精英化。简单说，美国工人与中国工人都生产一种产品，如果中国产品价格低，资本就会把工厂搬过去。老钱与新贵住在一起，新贵们就是懒得管老钱的生活方式，这种失落感自古就有，只是过去二十年变得非常快而已。这就好比很多大城市的原住民经常感觉自己被城市抛弃、社区文化被改变、失去故乡一样。找不到归属感对很多人而言比失业还难接受，此时就需要有个领导人跳出来找个标签归因，集火到一小部分人身上释放人性的恶与愤懑。人就是这种虚荣、自私而丑陋的生物而政治团体就是把丑陋合理化甚至美化的工具，你永远不可能从道德层面去要求所有人，只能希望被合理化的东西里面多一点美好。政治团体甚至都不需要一个逻辑完全自洽的纲领，追随者们会帮着用完形填空思维打磨补完理论，很多谎言有人信不是质疑的不够充分而是信的人无法接受谎言被戳穿的后果，钱没了可以赚信仰没了很多人要变行尸走肉的。珍惜那些永远不忘质疑的人吧，他们至少直面了现实而不是屈服皈依于宿命、教条或信仰的温柔乡。
现在回看川普的政策都是在回应支持者的情绪而不是解决真实的问题，因为真实问题很多时候无解。白人生育率低是造成外来人能“入侵”社区的本质原因，但你从WASP的价值观下根本找不到提高生育率的方法，这是现代社会的副产品，只要你想享受现代社会的便利就是没心思生孩子。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堵住了所有移民，老龄化咋办？年轻护工从哪里来？再说把工厂搬回美国，也是治标不治本，你自己制造一双鞋10块，集装箱运过来8块，你咋要求别人去花更多钱买贵的东西？就算你一咬牙退出了所有国际贸易，大家一块玩完，你的生活水平也会因为成本上升而下降。不是故乡回不去，而是所谓的故乡只是历史兴衰的一个浪花，有多少帝国极尽繁荣？又有多少衰落后的废墟？唯一的例外就是社会金字塔顶端那少部分人，他们不需要故乡，可以全球安家，像资本一样四处奔波，但这种自由恰恰又是WASP鼓励的。中层底层被价值观限制愤怒无处发泄，顶层被价值观鼓励无所限制，冲击下国会可能只是这个矛盾将要爆发的一个起点。
从这个角度也就不难理解美国华人川粉为啥这么坚定，他们也在遭受入侵，特别看不上近二十年新移民中那种竟然敢批评他们好不容易才搞明白的美国价值观的态度，在他们眼里中国永远是落后与错误的代表，不然无法给自己当年留美选择找到支持，拼命否定今天的中国是为了不否定过去的自己，当然这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情绪化输出，会被历史进程碾得粉碎，也就是现代多元社会还能给留点存活空间。他们自认自己是WASP价值观的传承者（虽然WASP不认）而获取了虚幻的特别是对新移民的优越感，但却成为了现代社会经济全球化发展中逐渐失去既得利益与优越者地位的那一部分期待拯救的人。所有的价值观都是有时代属性，在某些时期是能解决发展问题的，但同样的观点在新时代背景下可能就成了社会问题的根源，抱定某一种价值观其实是自己断了解决问题的思路，这无关对错，历史哪有对错？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事后振振有词的分析大都是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而已。历史教科书大都是当前价值观的一种输出而非全面的史实，真相是什么文献记录总不如考古数据靠谱。
这个问题其实也不算欧美独占，所有现代社会里都存在，先是先来者对后来者的歧视，之后演变为后来者的抗争，最后残存的原住民成为旧时代的遗老遗少，怀念过去那种只有他们幸福的日子，咒骂外来户的入侵。他们傲慢而可怜，保守而愤怒，但又只能接受无可奈何的现实；他们期待英雄，信奉上帝荣光，享受着现代科技生活的优点却打算把副产品与异见者推向地狱；他们之中的无助者会自杀，疯狂者会报复社会，他们会诉说自己的苦难艰辛而对别人的不幸看作自作自受。这个问题曾经被繁荣的经济而掩盖，但泡沫褪去，丧失了竞争力的人或许能接受经济上的倒退，但精神上如果还被要求符合现代社会多元共存价值观，那是一定要站出来发泄情绪的，在他们看来就是杀人可以，别诛心。只是他们从不会自省，过去几十年都这样哪需要反省，但这几十年累积不满的又何止是他们。
现代社会的问题绝大多数都可以从经济发展角度解决，但经济持续发展是构建在无限资源的前提下的，在技术上没解决无限资源或向宇宙殖民之前，人的心理危机可能会更早爆发把现代社会或家庭构架摧毁，族裔也好、党派也好、信仰也好、职业也好、财富也好都只是一些替罪羊标签，每个人的必需品都是不一样的，但只要找到了同样的标签，仇恨与愤懑都会转为行动。这里面没有看客，人人都是潜在施暴者与潜在受害者，永远不要指望站定一个立场就能解决问题，问题找到你的时候根本不会问你的立场，能做的至少就是多一点互相理解与沟通吧，隔离肯定解决不了问题。当然，另一种方法就是不管对方说了什么，都要用川普的口气认真回复：对，你说的太对了！你棒，你最棒！你会成功的！这样虽然不解决问题，但至少安抚了情绪，而很多看似棘手的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而只是需要安抚与夸奖而已，只是很多问题的发展也根本不在乎你的情绪。
Keep it real！情况也没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