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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成本

我住的公寓是开放式停车场,有次上班看到外面停辆警车,当天上午就收到公寓管理方邮件,说是有人车被盗了,还特别说明是起亚车。这事过不多久就看到新闻,纽约市政府把起亚给告了,而告的名义就是没有电子防盗器,导致相关车型大量被盗,提高社会运行成本。当然其实有这个问题的还有现代,而且这类车卖了很多年了,最近被盗跟油管与TikTok上的起亚挑战有关,很多人上传了几分钟就可以偷车的教学视频,然后这个方法就很快流行了。当然这两家车企也面临集体诉讼而且现在也赔钱和解了,而且也仅限美国车型(美国不强制装电子防盗器),但纽约市这个政府告企业的模式还是挺有意思的。

作为一个学环境的,其实对社会成本这个概念不陌生,就是外部性的另一个说法。例如城市不修建排水系统,那么大街上一定污水横流,疫病也容易传播。但修建与维护排水系统需要公共投资,真收到某个人头上他可能说,我自家的污水可以自己处理或者说我排放的远一点,只要不影响我家就可以,所以这个钱我不出。这其实还是小农经济跟现代经济的矛盾,作为个体自给自足确实会更自由浪漫些,各家自扫门前雪看起来也没啥额外成本,甚至每家每户自己搭建水处理系统还会促进就业与经济发展。不过,从城市角度出发,修建一套排水系统的成本要低于各家各户自己修建的总成本,而且边际效应很低:每家独立场景下每多一户就多一套排水系统成本而整体修建后每多一户其实就多接入一套管线。虽然每家买一套会促进排水系统生产公司的利润,但如果另一座城市修建了整体排水系统,那么天然就会吸引人入住,毕竟搬过去就多接一根管子的事,而留在当地要买一整套。长期下去,虽然独户的城市在排水系统生产公司的人在赚钱,但集中排水城市较低的生活成本可以吸引更多人口,而更能产生生产力革命的环境是需要人口基数的,例如十万分之一,在人口多的地方出现创新的数量就更多,而良性创新会进一步降低生活成本吸引人口。这其实就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人口城市化过程,外部性成本较低是大城市可以繁荣且对周边人口及经济吸血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这个原因既不必要也不充分,如果小农经济足够发达也没必要搭理城市,而城市这种系统如果设计不当,一出问题也是团灭。

在这个基础上,纽约市起诉汽车公司就很合理了。作为纽约市这种美国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人均治安成本也算是外部性的一部分,考虑到房价、生活成本与城市病等因素,按说人均治安成本也应该最高,但其实美国人均治安成本最高的是巴尔的摩。当然蓝州的城市都比较喜欢压缩警力,但起亚车失窃案多了以后警力消耗就会变大,此时就要更多的预算来招警察,要么提高城市债务水平,要么就得多收城市税,两边都不利于选举。因此市政府一拍大腿,还是得跟资本家聊聊,搞不好以后还要找谷歌跟TikTok来垫背。城市管理方作为一个实体,其自身利益考量很复杂,不能简单看成大企业走狗或市民公仆,预算与居民数量这种用脚投票的东西更容易制衡其政策。假如纽约市主要是起亚这家企业提供就业与主要税收,那么管理方也就不会特别起诉,不理解可以去看下今年佛州政府与迪士尼的大战,当年为了把迪士尼留在佛州创造就业,那边几乎就成了企业自治区。

如果你现在生活在城市,建议多关注下所在城市的税收与预算,产业越是多样化,各方利益集团就需要互相博弈,此时城市就越会公平,成为一般市民代言人。同时要注意城市为了维持运转,一定是要均摊公共服务成本的,美国很多城市除了联邦税与市税外会有城市税,而国内各城市的社保基数也不一样。这个生活成本是会被外部性左右的,例如你住在沿海,那么气候变化大背景下极端气候例如台风、暴雨、高温等频率提高,城市的生活成本就会不可逆提高,这部分成本会体现在医院、消防队还有市政系统维护上,一旦高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逃离这个城市选另一个定居点。另一种解决方案就是对周边地区形成实质上的功能化附属化改造。例如,纽约市附近的泽西市与康州西部其实成了纽约市的睡城,很多人白天火车地铁进城,晚上火车地铁出城回家睡觉,北京的回龙观也是类似情况。大城市只要控制好公共交通规划,是可以通过卫星城疏导内部人口密集形成的负面压力的,这样过大的单一城市就会变成都会区,逐渐向外辐射。如果你在培养基上养过细菌,应该很清楚菌落的扩散,城市本质上就是以人为单位的覆盖在地表上的一大块菌落,从地球角度看像是皮肤被感染了一样。

城市发展存在明显的先发优势。很多重体力低收入社会地位低的工作早期定居者利用较好的经济状况与先发优势会回避,而从事这些行业的人多半是希望通过自己打拼改变命运的新移民,这样的新老交替在每一个大都市都会反复上演。例如一百年前的纽约很多华人男性会选择爱尔兰姑娘成家立业,主要原因就是这两个族群都是刚到纽约的新移民族群,当地人天然鄙视,同病相怜就容易走到一起。而在上海生活过就知道上海本地人对苏北人那种骨子里的歧视,而苏北其实不特指一个地方,而仅仅是发展中的一个基于口音的定义,更多指代晚来的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移民群体。更不用说到处漂泊的吉普赛人跟犹太人几乎都会被当地土著给描述成邪恶代表,而且就算你有钱了也会说跟魔鬼做了交易,价值观上一定要找点优越感。开始一个城市原住民多其实歧视不见得多,说不定对老外格外客气,但移民团体如果出现了更多的成功人士,那么失落的原住民就会开始强化歧视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但歧视到一定程度发现没效果后为了防止自己被歧视就更推崇公平,老大老二打架老三获益,最后各方势力都维持一个均衡态。全世界的大都市区都是国际或国内移民首先落脚的地方,基本也都是先到同族裔聚集区,对于纽约这种白人都不到一半的国际化移民城市而言尤其如此。当然,城市里的富人会想尽办法来维护自己的老钱地位,但难度要远高于在熟人治理的乡村俱乐部,很多富人都喜欢成家立业后搬离城市,也算是新陈代谢的一部分。

这里一个误区认为外来移民抢走了当地人的就业机会,但现实情况是很多行业当地人做成本非常高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做,前者会进一步提高城市生活成本导致人口外流,而后者则根本没提高就业率。一个城市要想保持活力,一定要持续不断吸引新移民并解决发展中的问题,直到低端行业可以用更廉价的机器人或自动化设备完全替代人工,那个时候城市可能就走向封闭内循环了。其实很多科幻作品都设想这类封闭城市作为未来主要的居住模式,不过眼下机器成本在很多行业特别是服务业还是比人贵,所以我们会看到,大城市对无证移民比较宽容,一个是管理成本比较高,另一个则是很多无证移民其实拿了低于市场价的工资,降低了城市生活成本,而且城市不用负担这些人的养老成本。这点国内最好理解的就是过去二三十年的农民工进城,农民工在城市的薪水低于市民,但比在乡村高,多干几年可以回乡买房或者直接定居城市。每一个发达城市的背后都是几代人的故事,城市属于当地人,也属于奉献青春的移民,机会比熟人社会多且公平,即是地狱也是天堂,毕竟城市这个模式总是需要一个贫穷的移民来源地,你觉得城市会不会像让这些来源地发展壮大。

社会成本这个东西大城市的灵敏度比乡村要高很多,所以大城市的政策一般会比中小城市要提前几个版本。当然,有些社会成本是大城市额外需要承担的,中小城市根本就用不上。例如大城市的垃圾处理会因为土地价格问题最终去选择焚烧的技术路线,而小城市可能一个填埋场就够用上百年。不过,长远看大城市的资源利用效率应该还是要比中小城市高,即使寸土寸金也依然会吸引人口。同时,城市如果进入衰退,那么可能会很长时间无法恢复,纽约市过去一百年就经历过好几次衰退,每次原因都不一样,但最后又莫名其妙恢复繁荣。规模小的城市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例如底特律这种产业比较单一的城市。城市维护成本基本是刚性的,当运行成本超过收入后必然衰弱,想维护下去必然要开源节流,提早进行技术储备与产业多样性探索。

以后相比国家对抗,我们更多看到的会是城市对抗。如果在全球产业链上定位接近,那么城市的对抗甚至是跨国的。例如纽约、伦敦、香港就相互竞争金融产业资源。虽然人才跨国流动现在不现实,但跨城市流动几乎是完全没限制的,所以我们会看到前几年国内的城市抢人才,而两百公里内不需要两个大都市,一定会有错位竞争。国家层面不但不要去限制城市发展,反而应该鼓励,限制内部城市发展其实削弱了城市国际竞争力。那么乡村呢?把人搬到城市去。有种声音认为过快的城市化是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只是谁也不知道啥是恰如其分的城市化,还是得学纽约市政府去算帐,多出来的成本就打官司要回来。

不过,即使你不用实际付出成本或拿到了赔偿,但凡给社会提高运行成本的行为都会以某种形式增加到你或其他人的开支中。相比打官司转嫁成本,降低成本才是更恰当的努力方向,例如鼓励公共交通,源头上消灭偷车的动机与销赃的渠道,猜猜谁会第一个反对?车主、车企、还是汽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