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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怪不怪

一言蔽之,忽略习以为常而专注于异常,怪是属于普通人日常记录的核心属性。以此为限,我们能学习的知识一定不能是意想不到的,也因此才有记录怪人怪事的必要,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是这类记录的代表。不过,超出常识在创作者那边属于基本操作,好的作品还要符合另一个原则,那就是见怪不怪。明明在外人常识里荒唐至极,但置身故事之中又合情合理,甚至会让读者感觉自己也会跟主人公一样做出怪选择,这里面核心就在于为怪营造一个逻辑自洽的氛围。

现代社会本质就是一个见怪不怪空前繁荣的时期。其中有三怪,第一为等级怪,凡事皆要有三六九等,分个高下是很多人生存的意义;第二为解释怪,凡事求个逻辑自洽自圆其说,价值观优先,不允许存在解释不了的现象;第三为术语怪,凡事喜欢找专家小圈子,以黑话区别你我抱团取暖,维护自己圈子的利益。这三怪在现代人脑子里根深蒂固,不论一个人嘴上如何说众生平等思想自由求同存异,但落到具体场景里,大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事在《格调》这本书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格调》作者保罗·福塞尔写这本书,其核心目的在于引入第九章的“另类”,但讽刺的却是很多人把这本书的其余部分当成了生活指南,努力让自己在其划分的九个阶层里属于靠前的那一类,起码看起来像。确实,这本书在我看来就是一本钓鱼书,大量篇幅都在描述作者鄙视的东西,但搞笑的地方在于这种鄙夷的感觉反而给了一些读者启示,让他们知道了自己“改进”的方向。连译者写译后记都在忙不迭回应各种批评及在国内引发的风波,其实只要强调下作者喜欢的“另类”就够了,你永远无法战胜那些认为自己已经获胜的人。这种讽刺潜规则却成为潜规则指南的怪书本身就是时代最好的注脚。

来,我来捋下这个过程。《格调》是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出版快二十年才有中译本并不意外,上世纪末的经济大发展应是编辑决定引入这本书的动因。那个时代造就了一大批物质丰腴思想空洞的“精英”,他们想“优雅”,想“知性”,想有“老钱”范。最早一批人出没在论坛灌水板块与纸媒杂志上写些出国几天的感想,把花总的装腔指南与安校长的《回国驯火记》倒背如流;后来的小年轻聚集到知乎上,去问“如何优雅的吃西餐”这类问题,暗中收藏葛巾给出的西服与保险规划,还会学佐藤谦一的语气说话;而更年轻的一代则被瀑布流的小红书、知识星球、短视频所裹挟,从只言片语里想象高自己一档人的生活与品味,并将其作为自己努力的方向。然后,就会出现类似《中国人可以说不》这类被另一些人看来倒反天罡的作品。一切都是似曾相识,技术的进步并未改变人性里对比自己高一个阶层里生活潜规则的窥探欲。

这当然是正常的。80年代的美国人也需要《格调》跟《官方预科生指南》来指导用物质与品牌补完自己空虚的精神世界,新世纪的中国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无可指摘。美国人的精神父亲就是英国或者欧洲,美国在成为世界霸主后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多世纪才多少形成了点文化上的自信,而这点自信根上都需要来自英国的传统文化背书。在这之前,欧洲人看美国人基本预设一个暴发户人设,现在你去美国博物馆里看美国19世纪跟20世纪初的本土艺术品,整体感觉就是拙劣但不失创新的模仿。这种趋势后来又在日本上演,而亚洲版本里多了一个戏码,那就是对自己传统文化的痛恨,上世纪70年代,日本出现了《丑陋的日本人》,深刻剖析民族劣根性,然后就是80年代柏杨那本《丑陋的中国人》,把国人又变着法骂了个遍。社会发展到某个程度几乎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当爹,一部分人告诉你要模仿传承精神高贵的爹,另一部分则告诉你你爹是流氓,后来我们一般管这两类人叫做右派与左派。总有人对这种内耗甚至内卷的游戏乐此不疲,精神上缺爹(这里我就不男女平等了,同时骂两个性别倒没什么,关键我怕漏了那一串字母贯口)。

等级制这玩意是有上瘾性的,它提供了除了生存意义以外的人生意义。当一个人在攀爬社会等级时,它会忘记生活中的琐碎与单调,一门心思为结果而努力,然后不断冲击下一个等级,甚至可以为了这个游戏放弃生活里本应享受的日常。很多人口口声声说忙事业,但其实是想逃离家庭,另一些人口口声声说为了家庭,但本质就是惧怕陌生人主导的现代社会。潜规则是等级制的润滑剂与秘籍,掌握了各种指南与黑话,游戏里一切解释不通的地方就有了一个场景内的解释,这个解释不必要为真,甚至都不必要有逻辑,只要语言上押韵心理上就能过去了。因此,人们会在口是心非状态下一方面坚称众生平等,另一方面想给自己找个例外与秘籍。还是那句话,无可厚非见怪不怪,没有念想满大街的犬儒也不见得是什么美丽风景线。

其实怪现象的核心问题在于需不需要对这个现象进行反馈,或者说需不需要偶像、榜样与指南。这里一定不是简单的是否答案,而是根据一个人的成长来看,早些年年幼无知,看到些文字深有感触进而爱屋及乌,形成对偶像的崇拜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地方在于把自己托付给偶像或者理念,放弃掉自己的思考,什么事都引经据典,在自己的术语体系里解释一切,这样很容易脱离实际。理念信仰的副作用在于你会自己主动合理化其行为,深切为自己没法“对齐”别人的意图的感到沮丧难过,这种自我规训与“奴化”才是最可怕的东西。西方故事里经常有跟魔鬼签订契约出卖灵魂换取能力的桥段,我早些年看这个实话说一脸懵逼,因为我脑子里没有灵魂这个概念,看起来就像是卖了个不存在的东西换取能力一样,但现在我逐渐明白这里面的隐喻就是把自己的思考自由出卖掉,这样可以一门心思去满足欲望,成为欲望的奴隶。

另外就是理性。很多人错误把理性跟科学划了等号,任何事都急于寻找合理的解释,这也是一种病态的怪。科学更多是方法学上使用理性,但从来不会把合理的解释看成真理,总会保留推翻或未知的态度。现代人则有一种病态的对理性的追求,认为只要量化成数字或符合线性推理就找到了真相,然后价值观马上上线,不是道德批判就是以我为准。其实理性与感性的边界本就是模糊的,附加价值观的感性跟理性区别不大,逻辑是可以为情绪服务的,那些点着火把烧女巫的人不是疯子,而是感觉自己在执行真理的审判。很遗憾,这种披着理性与逻辑外衣的视频、文章、语音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泛滥成灾,而且颇具技巧性,想识别出来里面的缺失与漏洞并不容易,更多人抱着饭后谈资去传播,其交流属性远大于内容本身的可靠性。

专业化分工更是加剧了理性的工具式泛滥。我解释不明白下雨可以找专家,专家只要说个一氧化二氢泛滥我就当找到了原因,这个世界已经被我们高度分工的专家解释完了,我只需要相信他们就可以了。然后这个一氧化二氢的专家在遇到其他问题例如保健品推销员时,又会去信任推销员口里营养专家的话,反正天下草台不是一家,来回串班子就对了。而小行业专家为了维护行业利益,又必然不断创作更多的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解释形成不同知识等级,这样现代社会就从结构上闭环了。现代社会的上帝从宗教领袖变成了意见领袖,意见领袖通过团队伪装成知识精英提供终极解释或复读机原文,然后大家还是因信称义乐此不疲,花掉本可以不花的钱来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既想融入圈子又想与众不同,在不断的拧巴里寻找更高层次的优越感。这个体制不见得就是不好的,但不能认为存在就是好的。

《格调》里给出的解决方案简单又困难,说白了就是忽略周围人的看法,以实际情况主动决策,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别的不说,“忽略周围人的看法”这一条估计要卡掉九成九现代人,因为想忽略别人的看法,你首先要形成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属于教育的超纲题,很多先贤大能做学问一辈子,也就落一个某某主义复读机的评价,更不用说更多人都是处在想成为复读机而不能的境界。但另一方面看,这又是一个很简单的理念,只要忽略掉那些大而空洞的指导思想与原则随机应变就可以,这样的人外人看比较洒脱但确实没法学习变得洒脱,这无关血统、财富、权力及阅历,更多是一种心态或者说状态,一个人一辈子只需要偶尔的洒脱便已经足够另类了,其余的时间循规蹈矩才是常态。但若是一辈子都遵循社会的期许与规劝,没有洒脱的勇气,那就有些遗憾了,当然只是我觉得。

当然,我知道读这文章的你可能更需要下面的关键词,拿去吧:

-《格调》

-《官方预科生指南》

  • 花总 装腔指南

  • 安普若《回国驯火记》

  • 葛巾

  • 佐藤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