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
今年是我参加ASMS第六个年头，这次是在加州橙县的安纳海姆。为啥要强调橙县，因为我18年在这边实践了下游学士的概念，在加州尔湾分校休假学术交流旅游了半个月，这次算故地重游了。另外，安纳海姆也有迪士尼乐园，我因为已经去过奥兰多那个，对这种糊弄小孩的东西实在没啥兴趣，这次就纯开会去了。因为康涅狄格这个破机场实在太小，还是要在北卡转机，从美国东北角到西南角，全程7个小时考虑转机基本就是一天。洛杉矶机场非常大，考虑到2028年要开奥运会，现在还在扩建，去打车的地方还要坐大巴。说起来我来这个机场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目的地都不是洛杉矶，第一次是回国休假前序航班延误被转到这里，第二次就是去尔湾，也是因为航班延误去不了橙县机场转而去了洛杉矶，第三次其实也是因为买不到安纳海姆机场，我跟这个北美二号城市的机场也算有缘。
飞机读物
因为路途遥远，这又是个读书时间，去加州的路上读完了一本关于东州监狱的书，回来读完了一本关于21世纪进化论的书，实话说，都不是我会重读的书。另外还看了部电影《喜福会》。东州监狱这本书本来我期待挺高，结果就是个资料汇总，我能看出作者非常想找出一条历史脉络，但科班出身的严谨传统导致他没有对资料进行取舍，经常给个论点后不久后面就给出了反驳的资料。我只能说这个作者很实在，换成其他人大概会去选择史料去形成自己的历史论点，其实他请人写的推荐序里都说了要按照监狱单人牢房改造与集体监禁模式来写，结果作者发现就算是单独监禁制度典范的东州监狱也并没有很好执行，犯人改造方式之争在城市犯罪率面前毫无价值，人多了自然就没法单独监禁。写推荐序的人是懂出版的，但这种设定靶子找证据的历史书其实很容易脱离史实。畅销书的一大特点就是案例丰富、观点鲜明且逻辑论证充分，但为了实现这一点其论据选择性比较强，阅历少的读者容易被带跑。但话说回来，如果追求事实上完整性，阅读体验也好不到哪里，大概率会被归类为平庸作品，掌握平衡并不容易。
《21世纪进化论》是中文的，我开始以为会跟钢铁丛林猴比较接近，读起来共鸣也很多，但其成书结构有待优化。这本书前面跟进化论比较沾边，后面几乎就成了科研思维普及课了，不是说内容不好，而是有点泛化“进化”的概念了。这本书对“科学主义”的批判是很深刻的，太多学科或领域以为量化了或者理论化了就算是科学了，其实很多还是纯经验状态，理论也不具备可证伪的特性。其中，对“还原论”的批评是值得推广的，基于控制实验的科研无可避免会走入部分的加和即为整体的思路里，例如认为搞清楚所有基因单个作用就能完全理解遗传，定期吃营养素混合物就能替代食品，但现实的复杂性可能给出相反的效果。标准化数值化是现代社会运作的基石，但不一定是生理现象运行的基石，对于量化的迷信及单一化合物疗效的信仰有可能导致药物滥用与“你数值都健康所以没毛病”的自大式诊断。很多问题其实并不存在一个普适性答案，还存在一些场景化答案，不能用标签去理解事物而应该为全面理解保留空间，例如很多药不见得只能治疗一种疾病，也可能有副作用。现代医学对于自己搞不定的东西通常没有任何指导，传统医学则会用朴素世界观瞎解释乱指导，对于搞得定的那部分，现代医学倾向于机械式过度指导而不考虑个体差异，传统医学考虑的个体差异又属于可意会不可言传。书里作者给的建议是向进化论靠拢，认为进化里已经考虑了足够多的内部调节模式，不折腾也能大概率回归正常，当然遇到病因明确病理清晰的病症对症下药是没问题的，不过作者反对使用药物调节精神异常，这点我觉得还是因人而异，抗压抗抑郁抗负面这些能力有些人可以自我调节，有些确实不行，总不能按进化思想放弃掉。其实作者一个隐含观点就是人是需要自我成长与进化的，而不是将自己依托给社会家庭的避风港，保护的越好人越脆弱，要适度提高适应性。作者认为现代社会的变化太多太快，我们生理心理上会不适应，深有同感。最后一段作者给出了“第四边疆”的概念，这里另外边疆是地理边疆、资源转移边疆、技术边疆，前两个边疆都是有限的，技术边疆被物理法则限制，而人追求无限增长是跟这些矛盾的，这里第四边疆指的是一个无限期稳定状态，人们感觉还在增长，但又遵守物理与博弈定律。我隐约感觉作者在这里其实自己也没有答案，因为第四边疆定义太模糊，实现上其实就是鼓励多元生活而不是过度数值优化自己的方向，说白了就是回归生活，探索自己的生存意义。这种话属于正确的废话，当然问题本身也本不存在单一答案，书里提到很多思维方式其实是反思现代社会的，有些是科研思维，进化论很多时候被当成了终极解释，这点我感觉并不舒服，但书里提到的很多案例事实是值得反思的。
《喜福会》是拍摄于30年前很小众的电影，讲述洛杉矶四位华人女性及其女儿的人生经历，横跨了中美几十年，其实里面对传统社会的批评放到现在看也不过时，不激进但有力量。我对各类主义或意识形态不感兴趣，更多将其看作人类这个物种适应现代社会制度与技术中不可避免的矛盾，这里面各类理论价值可以忽略，更多应该关注问题本质。事实上，很多理论在执行层面并不矛盾，其相互攻击的点可看作更大问题的一部分，甲理论认为自己解释清楚了某个点，但理论延续后就攻击了另一个点，乙理论解释了另一个点但对甲的问题没有帮助，这里要解决的是这两个点背后共通的问题而不是在理论细节上玩概念。当前很多所谓男女对立问题是表象，根源更可能依赖一些场景，将其无限拔高成群体对立是政治家卑劣的把戏，解决问题不需要意识形态指导，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就可以了。当然，很多问题的根源性解决需要立法，如果某个问题严重到需要法律这种社会最基本共识来确认，那是值得讨论推动的，但如果某个问题属于个体间价值观对立，法律不能也不好干涉，那就人各有志吧，地球足够大，求同存异，强加的价值观推动更容易培养一个极端的对手。
网约车司机
这次机场到酒店的司机是来自阿塞拜疆的土耳其人，跟我年龄相仿。疫情前做供应链生意，疫情来了供应链断了就来美国，刚开始也是类似外贸工作，后面又被裁了就开始开网约车了。聊着聊着就说到家庭了，感觉东欧人跟美国人比更接近亚洲文化，上来也是没有界限感的灵魂三问：找对象了吗？结婚了吗？孩子几个？我刚说了个单身，大哥就开始吐苦水，说自己也是，美国这边找对象都是先问收入，不看重人品，感觉之前受了很多委屈的样子。说起来美国这边开网约车的我遇到的大都是移民，很多英语搞不清是哪个地方口音，但跟国内类似，都挺喜欢聊天的，我在康州本地打车女性司机多，机场男性多，感觉也是个挺有意思的课题。
脸盲
之前感受不明显，这次开会充分体验了自己的脸盲特质。入住酒店，放下行李后就打算去会场领牌子，走到电梯口看到一个身形，我就直接一拍肩膀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最近咋样？”然后我就看到一张全是问号的脸，仔细一看认错人了，马上换英语，这才知道对方是韩国过来的一个教授。因为顺路去会场，我给他聊了一路，算是不拍不相识吧，临走那天我们又聊了会，大概明年也会见。第一天开会，中午排队买了饭远远看到一个白人同事在路边吃饭，这同事我第一天见过，这次自信看过脸，没错，又上去打招呼，聊了半天一看胸牌，又认错人了，那哥们倒也幽默，说至少知道会场有个克隆人了。后面开会除非别人跟我打招呼，否则一概不敢认了，看来我不只看问题观其大略，看人也容易抽象化识别，类似换发型剃胡子这些倒不影响我识别人，但识别成谁就不好说了，好在认识我的人也不多。
商业化
单质谱数据分析这个领域，这次会议出现了很多产品化服务化迹象，很多开源项目或软件开始同时进行商业化运营，这样做的前提自然是标准化。因此很多报告的利益冲突声明就比较长了，会列上不少初创公司的名字与股权信息，这是个好事，有资本注入才能吸引人才。另外，这个会议本身也有不少初创公司来参会并做报告，很多报告不是介绍产品而是介绍自己的研究，明显企业科研的比例不低，这也算是行业良好发展的迹象。大公司自然也不会放弃在ASMS上展出新品，例如赛默飞的Stellar，算是对Astral的定量补充；岛津出了些特别小的质谱，很适合大城市地方紧缺的地方部署质谱；Waters改进了TOF，增加了反射次数，可以在较小体积里实现更长飞行路径，同时搞一级二级检测；安捷伦继续磨QQQ跟QTOF；AB继续搞DIA；布鲁克继续tims……大厂基本都在圈地，利用技术优势稳定自己生态位上客户。
AI
去年开会就说可能今年会有，今年果然就开了口头报告与海报报告专区。我转了下大概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算传统机器学习，以随机森林为代表，这是落后业界的，AutoML可替代；第二类是大语言模型辅助，其实现在openai开了GPTs后你搞一堆教科书加论文，自己训练一个不困难，拿出来当产品就属于忽悠外行了；第三类走的是AI for Science思路，基本就是把深度学习里的模型构架迁移到质谱里，有的单纯是迁移学习，有的则是自己写的构架，基本都是encoder-decoder结构，喜欢搞变形金刚注意力啥的，有一个报告借鉴了AlphaFold 2里PTM概念来进行蛋白组学预测，这个方向应该是未来。
环境
拜登签了法案后，ASMS上全氟化合物的出镜率也是明显高，到处都是关于PFCs的分类鉴定，连天上的国际空间站里都有。另一个就是针对微纳塑料污染搞的热解气相色谱质谱分析，用来给塑料定性定量。可以看出环境与暴露组学概念在流行，但暴露组学基本跟全氟化合物绑死了，同时质谱分析也出现了不少有意思的分析思路。环境这边为Ron Hites做了个纪念报告专场，Hites其实还做过ASMS的主席。有个暴露组学报告提到了整体不常见但稳定的一类污染物，是用时序数据做的，挺有意思。
成像
因为我最近在做质谱成像，所以关注了下成像方面的技术。展出的有很多有意思的技术，不是说技术本身新颖，而是技术耦合比较好，可实际完成一些具体的问题。成像上我最关注的数据处理方面没看到太新的东西，主要我那个高分辨质谱配合高空间分辨率采样搞出的样品数据体量比当前展出海报里数据量高两个数量级，我去问报告人他们都没处理过这种数据，单一高分辨已经不容易做了。我这边是把反应组学应用在成像数据里用来展示空间里反应分布的动态过程，不过海报打印效果不好，只能拿着电脑展示。
3D打印
这次印象最深的报告不是口头报告，而是一个海报，讲的是3D打印四级杆。这项工作是MIT做的，号称24小时内完工，成本20美元。这个过程有两步，第一步打出玻璃陶瓷树脂结构，第二步在上面镀上金属，已经能测到同位素了，也就是基本可以用了。我有个师弟也是搞3D打印的，也想打印四级杆，记得他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信，现在起码我信了。我问了报告人很多技术细节，他都考虑到了，还用了很多很巧妙的设计，这里面任何一个设计都已经足够创新了，那么多设计组合到一起真的需要很高的工程天赋，单凭努力估计做不到。当然，便携质谱一直是离子阱的天下，但成本降低对于技术推广也很重要，我已经可以预见一个四级杆质谱跟分光光度计卖一个价的时代了。
重聚
ASMS第一次来是看热闹，越往后越是重聚会议，每年都能见到前几年会议认识的人。有时候听报告累了就到场外找个沙发聊天。要说纯学术交流，几乎没有，基本就是各种八卦。我很长时间以来都发现一个问题，女性在找工作上不够有自信，总想等条件完备且岗位完全契合后才开始，这样会错失良机，当然男性也有类似问题，不过相对少一点，找工作不要等，不要怕没音信，多尝试也会累积经验。另外，我这次见到了一对师弟师妹，师弟我之前没见过但坐在我之前工位上，师妹是我毕业那年刚到组里做本科毕业设计，一算都八年了。看到他们就像看到刚出国的自己，聊起来疫情对国内影响也挺重的。站在AI出现后的时间点上，我给不出太多AI想不到的建议了，只能说去鼓励使用AI来提高研究效率，因为你不用总会有人用。另外还遇到了之前合作过的前辈，也都是好心，问来问去又绕到家庭问题上去了，让我考虑去教会找对象，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是飞天意面神教的40美元版注册牧师（原来20美元，后来想要那个纪念币就升级又花了40美元，咦，应该说60美元版的牧师），其实是可以给别人主持婚礼的。
换届
说起来我之前都不参与全体大会，这次正好没事就看了一下。这次ASMS大会首先汇报了财务状况，这我才知道原来费城跟明尼苏达那两年都是赔钱的，ASMS作为一个协会是自主运营的，协会资产也会投资，看起来那两年股市表现也不咋样。财务之后就是一些会员状况啥的，注册的有五六千人，这次在西海岸，所以明显日本跟韩国的多，大陆过来的不多反而看到不少台湾的。我去过几个台湾的海报，感觉无论技术还是深度都与美国有明显差距，两岸都有清华大学学生过来，大陆的学生英文交流水平与内容质量要比台湾高一大截，感觉台湾专心发展半导体去了，质谱这边仪器比较旧，资源有限。会议也给出了很多奖学金，这种协会给的钱有机会还是要申请一下，限制不多。当然也有很人性化的地方，例如会展示过去一年去世的会员并为他们默哀。最后提问环节有人问到财务公开问题，看起来并没文字版更多是年会上报告下，但这个也比没有好。另外有位大爷建议以后在夏威夷开一次，主席的回复是可以发给教授们一个问卷问愿不愿意出钱让学生去夏威夷开会。确实，这种几千人会议已经不适合在夏威夷开了，但是两百多人的区域会议还是可以考虑的。
闭幕
这次会议为提高互动率增加一个到处扫二维码的活动，这些二维码分布在各个会议活动区，闭幕式上会给个奖杯，拿到二维码最多的会给个大奖杯，我很怀疑那玩意咋上飞机。会议最后有个报告请的是斯坦福的副教授，他另一个身份是职业魔术师，所以那个报告基本就是穿插魔术的报告。作为魔术揭秘视频爱好者，里面很多魔术我大概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这种职业魔术师还是能很好抹掉表演痕迹，让观众有很好体验。科学与魔术是一对双胞胎，早期魔术就是科学原理的艺术化展示，现代魔术更多利用了认知偏误与技术道具，很多论文的叙事性就是借鉴了魔术隐藏了不少关键细节，而审稿人就像是揭秘视频爱好者一点点挖掘出隐藏的信息。本质上，科学家与魔术师都在展示一个并不真实的世界，一个是真的不知道具体机制而探索，另一个是知道机制但误导。
插曲
宾馆边上有个网红意大利冰激凌店，一到晚上人满为患，我有次下午趁人少买了个尝了下，吃不出区别。
这次我签了两本《指北》，一本给朋友，一本给师妹，师妹那本是国内带来的，签的时候让我写上地点，因为加州英文不会写就写了中文，印象中这之前只给朋友签过一本，实话说我字丑，这书也滞销。
听报告时场外有人心脏病突发，马上有人跑到场子里找会心肺复苏术的，也正好有人会就去救人了。我其实培训过，但没实践过，这个技能感觉应该下放到九年义务教育里。
加州的蟑螂是真大，跟钥匙差不多大小，还是金黄色的，在会场里从天花板掉到人头上，会在后排站着听报告的人中引发骚动。
会议最后一天遇到了地震，查了下3.6级，不大但震感明显，这是我首次旅行期间遇到地震。
归程飞机晚点不说还十分颠簸，延误到下一天，飞机刚过凌晨机长突然开麦说我们有个乘客26岁了，大家祝其生日快乐，当时我们都颠的够呛，也算是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