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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陪伴

许是我后知后觉,国内直播与短视频的渗透与流行是远超预期的。

我之前对直播没啥概念,一来我觉得虽然直播比较考验被直播那个人的知识储备,但对看直播的人而言就是浪费时间。但也许是网络资费下降后大家都流量自由了,公共交通工具上都是看直播或短视频的,甚至你跟朋友们聊天的间隙,那些暂时没人聊的朋友也会拿起手机刷一个半个,然后又像是找到了话题,参与到讨论之中。因此休假期间我也花了些时间去看短视频与直播,想搞清楚其流行的原因。

从受众角度看,直播也好,短视频也好,信息密度可以忽略不计。很多短视频真的就只能算一个没头没尾的片段配合一段情感充沛的背景音乐,但受众也明显不是来听故事的,更多是一种情感共鸣或释放。而直播也常常是操着当地口音的主播左一句右一句的闲谈与表述看法,但情绪也非常饱满或故意表现克制来引发观众对其所经历事情的共鸣。说得再夸张些,直播与短视频真实作用是打发时间或逃离当下,哪怕须臾。

对于短视频,几秒钟里可以迅速把人拉到一个场景里实现共情然后又快速结束,如果受众进入了享受状态去刷视频,那么这种走马灯一样的场景会层出不穷,受众的大脑甚至会脑补掉缺失的部分来迎合视频及音乐体现出的情绪。这里其实可以设计一个实验,去掉短视频里的音乐,我认为沉溺现象可能会减少,画面配合声音的短视频里可能声音的作用要大于动态画面。

对于直播,则看作一个大型仿真连续剧,里面的剧情是起点爽文的低配版,很容易看出瑕疵,但正是这种瑕疵会让受众产生真实感,毕竟现实生活并不符合逻辑。很多直播内容就是日常生活的家长里短、婆婆儿媳与岳父女婿、后爸后妈与不肖子孙、城市打拼与乡村风情等,从观众视角就像是创世上帝一样每天去检阅这些问题家庭的变化,完整满足了八卦但不伤自己的心态,普通人的家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琐碎,而直播则是给了一个平行宇宙来体验与共情。从这个角度不难理解沉迷直播的人大概率是需要情感寄托的,甚至都去主动为直播里的失误找借口,不想打破直播里叙事的完整性。

这里面比较有意思的是观众与内容生产者会有互动,特别是直播,这种互动会即时给主播提供聊天素材,稍有天赋的主播会扩展为一个话题或者所谓的“活”。而互动观众本身也会从其他观众的反馈里获得某种地位,语言确实在某些场景下有权力属性,只是我不理解这种权力有什么吸引力,大概率是现实世界的缺失需要虚拟世界的情绪补充。从沉溺角度,直播与短视频用户的现实生活不一定有可观察的问题,但一定有某些感情诉求是得不到满足的,直播与短视频则像宠物一样提供了陪护服务,加上近乎免费的网络,很难不占用掉观众时间。

从内容提供者视角则会有些许不同。我是真的感觉到很多人将短视频或直播当成了长期饭票与自己情绪调控的手段,观众是看视频找共鸣,主播又何尝不是通过镜头去释放那些在人面前说不出的话。我没有去关注那些优化得当的大主播,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同质化,更多是看了下关注人数几千到几万这个量级的,这里面草台班子多,可以明显感觉很多尝试,一旦走通,后续会不断强化来通过独特性留住不多的观众,而直播的终点基本都是带货或者卖课,通过盈利实现闭环,当然很多也是来自头部主播的模仿。为了留住观众,短视频与直播的人可以说各种卷,各种折腾自己甚至某种程度上属于自虐,这就事实上形成了赛博耍猴的状态。很多时候真的是没活找活去做一些情绪表达,很简单的事也要把家里问题拽进来,然后抹着眼泪带货。此时,他们在做的已经不是引发观众的冲动消费了,而是希望观众通过消费表达对其处境的支持,对此我统一称为心理支持费,带的货都是次要的,重要的完成一次对人对己的心理安慰。

同时,我也很好奇中小主播如何在大主播掌握定价权下带货。从品类价格上,中小主播带货的价格很多不但没有大主播价格低,甚至还不如某宝某夕,这让我尤其不能理解。不过通过一段时间观察,我大致发现了他们所卷出的特殊生态位。首先,如前所述,其带货更多是心理咨询费,例如有博主会说他千里寻亲,流落他乡,希望观众支持一下,因此这形成了事实上的品牌溢价;其次,资源紧缩型带货,每次上单是直接根据当前直播间人数来定,只会上大概1%的单量或就是十单二十单这样,反复强调还有几单就没了,不给观众比价的时间,没了之后当天确实没有补货,但后面会说通过跟厂商沟通又争取到货源,经常直播跟供货商的免提电话沟通,此处我认为是剧本,厂商或代理也乐意配合,这就形成了某种程度饥饿营销;再次,就是预付款与会员制度,我观察到三四线城市会存在一些XX优选的实体店,下放到社区这个层级,这种店会每天固定时间直播(先发个小红包),会通过观看记录(超过30分钟)给观众发放签到券,观众累积后可兑换实体商品,但直播内容就是非常传统的货郎担模式,每周就卖几款商品,反复去介绍优点,受限于主播水平,很多介绍明显超出物理学允许的范围了,可以说天花乱坠,然后购买时还不是需要多少买多少,是强制性要求一次买一年分量但可以每个月来取,问题是收费却一次性收一年的,这保障了其现金流还降低了仓储成本,对观众美其名曰保证新鲜度,但我看来存在卷款跑路风险,另外这种类传销的直播还杂糅了诸如拉亲友增签到券、雇佣本地人说方言提高亲切感、目标更多是中老年客户、每天直播夹杂养生操还有各种语言心理安慰(天天都说过年的话,很会哄观众开心)、实体店可以验货,这么说吧,对于我父母这一代退休且子女不在身边的人事实上提供了某种稳定情感陪护,而且带的货确实溢价不高(这取决于前面所述的成本低以及三四线城市超市商品经过多层代理后价钱确实偏高,实际价格跟某夕差不多,但某夕提供不了这么多的情感陪护),这种卷出来的怪物直播模式每个网点只构建不到500人的微信群,但签到人数大于300,购买力也足够支持一个三四人的网点运营,我可以喷他们一百万个缺点,也知道这模式在一线二线城市大概率走不通,但确实能在三线以下老龄化城市日进斗金,属于非常接地气的直播带货;最后就是陪聊式直播,大多数直播间人烟稀少,其带货就是自己代理的商品,例如景区门票或小吃甚至水果摊的水果,主播会欢迎每一个进入的人,但也能感觉主播并不指望带货赚钱,只是打发卖东西的时间,观众甚至是熟人,主播能叫出ID背后真人的姓氏,一口一个张叔李姨,这种带货属于存在感或曝光度带货,他们只需要证明自己在营业,实际的业绩来自于线下,甚至我去西安旅游的导游都要展示下自己的直播账号来作为人气体验,只是现在这相机滤镜实在太强大,我分辨半天都没认出来哪个是面前的导游,但闲聊也提供了对人对己的心理疏导,也会去说一些家长里短,而且更神奇的在于有些直播间的主播姿态特别低,每天都问观众遇到这事怎么办,自己做的对不对,叔叔阿姨喊的也亲切,就好像原生家庭缺失的全从网上找补回来了,而观众也很吃这一套,互动也比较多,估计现实中也缺个撒娇的晚辈。

另一类直播属于卖课的。这种起点高一点,主播多少有点线下名气,不用特意去找活。我关注多的来自一组教唱歌的,主要是家里有一位天天看的。这种直播或短视频通常是面对零基础学员的,例如我父母这个年龄段,受教育时天天搞文革基础可以忽略,教的内容既有中学音乐课的一些内容也有些很专业的发声练习,但通常都是就教个十来分钟,后面基本就是连线学员互动,跟早些年收音机里卖大力丸的套路相似,兜兜转转就到了自己的课或者书上。很有意思的是他们书卖的明明很贵,却说根本不赚钱,对比的是打印店价格,但淄博文印店一张纸才两毛,到他嘴里成了两块,这就有点又当又立了。不过,很明显对于体量小的主播,卖课也需要带货作为补充。另外,其实有不少有名气的歌唱家也开了直播,但明显不适应直播节奏,互动也不足,话术基本没有,结果就是粉丝不少,但播放量与直播观看人数非常可怜。我感觉很多有点才艺的其实是找到了自己合适的观众并能维持住,虽然业务水平不是顶级的,但一天直播三次却是很勤奋,还会循环播放自己出钱开的演唱会的视频,直播里也会索取点赞等互动。我很好奇为啥一千来人的直播间会点出百万的赞,后来在淘宝上发现了有那种自动点击屏幕的小机械臂,我还十几块钱买了一个测试了一下,可以设置点击频率,效果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讲,直播短视频平台里也被押注了很多有才艺人的梦想,如果没有这个渠道,他们可能不会坚持多久。

值得注意的是直播与短视频在平台技术端实现了无缝整合,很多直播间一天一播,但无论何时进入都能看过往的直播,而且循环播放,这事实上提高了网站互动率指标。另外就是非直播时间主播会上传一些AI配音小视频来吸引新观众,这些短视频制作上流水线味很重,大概率就是自动生成然后主播稍微调一下。另外我怀疑平台给主播提供了一些技术工具,例如很多才艺型主播的演唱明显就是对口型,这种短视频中老年人几乎分辨不出来,但仔细观察能看出来,而且不只一个直播间在用。

日常短视频配合固定时间直播,不得不说是资本继“剩余价值”压榨工人后又通过“剩余时间”压榨了消费者,使其没有精力去考虑竞争对手的产品,双向压榨的背后技术功不可没。伴随技术进步,生产时间是一定会越来越短,这时候剩余时间越来越长,累积的资本就会创造需求来满足剩余时间的消费需求,而且如果不创造需求,这部分时间就会被个人自由意志支配,但很可能不会带来消费。当剩余价值所带来的商品占据消费者所有剩余时间,资本就找不到新的增长点了,到时候我们就需要新经济学了。但我也没法太同情被压榨的消费者,这部分剩余时间原来大都是被电视报纸等传统媒体或文化产品占据的,结果上都是多巴胺升高感受到幸福或爽感,这种沉溺从政府角度是对生产力的损害,但从个人角度则更多属于自由意志与选择。因此,政府层面去限制直播或短视频我能理解,民众不想被限制我也能理解,哪个好就交给历史来评价吧。

说白了,直播与短视频还是熟人社会的延伸。隔着屏幕的亲切感确实是现代陌生人社会里所缺失的,倒推三十年,其实国内更多人熟悉的还是农业社会里熟人社会的交流方式,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对熟人社会的向往依然需要得到关注。这种赛博陪伴也好,耍猴也罢,都是那些因为生产力进步而保有剩余时间的人所需要的生活方式。这些人包括但不限于不上课的大学生、没找到工作的中青年、退休的中老年,其中,年轻人其实可以找到诸如游戏、户外等其他打发剩余时间的手段,中老年人则可能只会在手机上指点江山,寻求几十年前的熟人感觉。感觉找不到工作的小青年跟子女不在身边的退休老人在赛博空间里形成了某种类似亲情的陪伴感。同时,本地直播短视频的受众通常也是本地人,相当于线上线下无缝结合,这跟头部主播或视频创作者的定位完全不同,这个模式大概也就是三四线城市能走通,一二线或乡村都没法复制。

于我而言,直播与短视频像是一个新世界,但我又异常熟悉。我能感受到梦想,也感受到诡计,能体会到生活方式的多样性,也能体会到一些人的不甘与勤奋,有民间智慧,也看到了各种草台班子。只是我没法沉溺其中,被自己其他想法压榨得也没多少剩余时间可以用,有这一个半月的体验已经很不错了。这是个新生事物,自有其生命力,批评与赞美都无法影响其发展,而我更倾向于将其看作一次面向未来的社会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