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另一个意外是一个很陈旧的叙事主题,那就是机器人对人工的取代。过去一年我过于关注生成式人工智能,回淄博吃烧烤点了串抬头猛然发现来送串的是机器人,是通过桌子上或天花板的标记定位的桌子,声音也是那种无害娃娃音。
说起来我在羽田机场转机时里面室内用来运人运行李的车播放的也是幼儿园歌曲风,车也设计成很圆润可爱的样子。把机器人交互低幼化的设计往好听了说就是文明的进步,是无害化与友善的表现,但同时我也有种被当成孩子保护感觉,我不喜欢这种感受。机器人不必要拟人,如果拟人也没必要参考什么幼态持续理论,解决实际问题不需要装可爱,这种幼儿园老师式的设计很可能是东方大家长文化的体现。成年人对未成年人会天然有种宠溺与保护,现在这个理念迁移到机器人对人身上,我个人感觉很不舒服。
另外就是这次入住过一个新开的酒店,问前台要了点备品,过一会打过电话,里面娃娃音提示开门,我开门后发现来的是个圆滚滚的机器人,打开机器人肚皮就能找到备品,这货还能自己坐电梯。这家新开酒店似乎就雇了一个保洁而不是在每一层楼准备一个保洁了。
网上查了一下,这种送餐或酒店迎宾送货的机器人可租可买,租的话一月2000人民币,买的话不到两万,其宣传片里就说大饭店原来需要十几个服务员干的活现在只需要七八个了。2000块已经是可以跟餐厅服务员或保洁员竞争的价格了,预计再过个五年左右,当人力成本进一步提高后,这种并不高端但很实用的机器人会大面积在服务业普及。说个更熟悉的,现在的客服想找到真人已经非常困难了,连印度客服都显得昂贵了。
另外,我在淘宝高强度搜索各类机器人后,推荐系统就开始给我推送一些三俗的东西了,例如硅胶人啥的,这我才注意到,有些关键词如果直接搜是搜不到的但会通过推荐系统推送,起的商品名也绝对没有任何有问题的名字,但一看就知道是啥玩意,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钻漏洞。
事实上,以实用为目的的机器人对于人口负增长的国家都是刚需。人口如果进一步老龄化,那么老年人的护理缺口就一定需要机器人来补,雇佣人来实现24小时护理注定只能是少数有钱人的特权,也不用去指望所谓的子女护理,他们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机械臂、机械义肢、外骨骼等半自动设备才是更多人负担得起的护理方式。似乎不用太担心人口下降导致的机械劳动力短缺,用我美国同事的话说,虽然送餐机器人不用给小费,但钱都让老板赚去了。没错,真正麻烦的不是劳动力供给,而是机器人创造的价值是否会造成更严重的贫富差距。
在开始批判资本吃人前,另一个结论也很明确了:人的供给与需求之间的不匹配会改变经济结构。我们需要上菜及时,并不关心上菜的人是谁,明确这个需求后,出价最低的一定会最终流行,这里胜出的很可能就是2000一个月的送餐机器人。表面看是机器人取代人工,但成本上看是满足需求所需要的成本降低了,或者提供同价服务可能更好了。这就是所谓的进步,汽车淘汰马车会让马车夫失业,但拓展了交通的范围,提高了所有人的出行自由度。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种进步是不是普惠的。如果酒店都用机器人,通过竞争使得住宿费出现了下降,那么所有人的出行意愿都会提高,这是进步。如果人工被替代了,失业人数变多,消费意愿下降,出行意愿没有普遍提高,那对人类而言就不能说进步。想填这个坑可能要改变下稀缺性为主的经济构架,当技术进步到一定程度,稀缺性会弱化,此时维护稀缺性只会导致贫富差距加剧。例如,社会生产力产出一顿饭的成本是10元,每人日均工资是50元,此时这顿饭是有稀缺性的,不努力工作是可能吃不上饭的。但生产力进步后,一顿饭成本来到1分钱,那么稀缺性几乎没有,此时社会就应该像供应空气一样供应基本的饭,只要养活更多的人,就有更多的可能性。如果没有基本生活保障,那么失业的人就没饭吃,会饿死,在生产力充足的情况下饿死人怎么看都不算是进步。
那么提供基本收入会不会养懒汉呢?有这个问题大概还不知道懒汉的主体构成,很多人以为的懒汉是大街上的流浪汉与乞讨者,本着朴素的不劳不得的理念认为不值得同情,但这一思路忽略了那些吃瓦片、股息或已经财富自由的人。从定义上看,只要不再为社会提供劳动价值,都可以看作懒汉,符合这个定义的可太多了,甚至很多打工人的终极财富自由目标就是成为衣食无忧的懒汉。那么问题来了,同样是懒汉,努力过的就可以被当成榜样,没努力过的就是社会蛀虫,但你又怎么知道谁努力过呢?从财富的最终结果上判断吗?有没有考虑时代与运气的影响?
这个价值导向就有问题,人类社会应该是往更自由多样化的生活方向发展而不该被统一的目标所束缚,给所有人提供生产力允许的生存条件就是为这种自由度提供保障,而法律则为自由度提供边界。固守稀缺性假设的社会经济会自己去创造本不应存在的稀缺性,最终的价值导向也只会是财富的无限累积与存量市场里你死我活的丛林博弈,而对大多数人而言,吃饱之后的自由度就足够高了,很多人批评躺平但没意识到允许躺平的社会本身就是一种进步的体现,而把自己的野心与期许强加于人则是封建社会君权神授的遗毒。
其实,当前政府保就业就是某种程度上的基本收入。很多职位明明人浮于事但还是被保留,本质上人还是需要一些虚妄的仪式感来证明自己有用,殊不知很多场景机器已经比人强了,保留工作发工资更多是为了防止失业带来的社会危机。很多政府并不是不知道开放移民或采用新技术会提高经济活力,但受益者少于失去保障者,从选票上不合算。从经济决定政治的功利角度看,选票数量应该正比于价值贡献,但我们不能给机器人发选票,而掌握机器人的又是少数知识精英,因此很多对新技术与外来移民的抵制其实是某种程度维护多数人主导社会的假象。政府可以不用直升机撒钱,但很可能做出提供闲职的方式来变相实现基本收入,例如我在淄博看到政府雇佣了大量人巡视景区在维护城市形象,而这些人拿到的工资远不如其产生的价值,可以看作一种解决就业但不伤人自尊的手段。同理,如果一个大的企业不缺钱,那么其一定也会养很多的闲人,这也是事实上的基本收入制度。真正给这个社会创造价值的机器或算法从收入分配角度是被剥削最重的,收入都被代理人拿走了,还好他们不会投票。当然我们会说人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人有创造性啥的,但扪心自问,究竟多少人有创造性自己还没数吗?那种所谓努力后的自我感动还是少点吧,我们大都是制度寄生虫。
现在的问题在于代理人内部分配不均所引发的社会问题,很多国家或城市之所以生活更轻松,是其作为一个整体实现更高的自动化智能化水平,这样每个人的生存成本都比较低,而另一些国家则因为技术落后事实上每个人的生存成本更高。虽然从感官上我们会感觉发达国家城市生活成本更高,但这更多是因为其提供了更多的生活方式选择,也养了更多的懒汉,这些懒汉创造出艺术与丰富的文化产品可供消费体验,一个天天为生计奔波的人是谈不上享受现代生活的,我们需要八小时工作,因为除了睡觉的八小时,我们还有八小时可以享受生活。生产力进步应该让我们工作时间更短,如果出现更多加班,那大概率是无效内卷。
因此,机器人是否取代人并不是需要担心的历史趋势,取代就取代吧,只要我们可以提供配套的生产力水平,让被取代者更自由的生活就可以了。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在我看来都可以像空气一样免费提供,如果你想要更好的,那可能需要经济体系来定价,但要是你想在图书馆读一辈子书或者海边晒一辈子太阳,我认为也没有任何被谴责为懒汉的负担。允许不创造劳动价值的人存在,这确实对劳动者的不公平,但如果劳动价值本身被技术进步消解变成近乎免费,那这种不公平也不会造成大问题。如果固守稀缺性定价不去适应技术进步,那么由于贫富差距加大,地主资本家懒汉变多也会出现周期性经济危机。经济这种基于无差别价值定价的交换系统只是一种人际关系调节手段,是文明进步的既不充分也不必要但应该要有的条件。
总之,虽然过去一年更多人关注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或者拟人智能,但我回国的直接感受则是非拟人的机器人或者更早期的自动化技术成本已经下降到可以在很多职业领域替代人工了,而且已经开始应用了。这种技术在当前经济系统下一定会造成人与人间收入差距进一步拉大,从人道主义角度基本收入制度要开始试点或进一步推广了,我们农业社会累积下的有劳有得的稀缺式思维也要改变,否则会出现盛世饿死人的场景。这无关经济的繁荣与技术的进步,但这些统计数字很可能已经跟更多人的感受脱节了,制度与伦理上都需要转变。如果我们不适应改变,那么这些矛盾将以更戏剧化的方式登上历史舞台。
人类,别太把自己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