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美国突然火了一首民谣《里士满北边的有钱人》（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这首歌油管几千万的点击量。但是如果猜的不假，海外华人群体里知道的几乎为零，高华基本只关心自己与比自己收入地位高的人在干啥，对美国民谣这种体现不了自己优越感的东西基本都不会浪费时间。如果你去看一遍这个歌词，可能也一头雾水，大概能猜到这是个仇富歌曲，但仇富的歌多了，为啥这首火了。
其实这歌词里面一堆保守主义专属梗，你要不是个川粉根本就听不出来，国内那些伪川粉估计也都不知道，毕竟他们大多数都是乐子人，其实并不清楚川普的基本盘。我不是川粉，但不代表应该忽视近一半美国人的倾向，很多时候看新闻会觉得为啥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离谱的事，其实背后都有很多沉积很久的思潮，而且这股思潮算不上美国独有，全世界都面临类似的问题，可以理解为一种普通人面对复杂现代性的无能狂怒。
一般人会认为当前全球主要对立的是意识形态，例如姓资还是姓社，这种冷战思维其实只存在于冷战期那几十年。真正产生持续对立的是现代社会与农业社会，而姓资还是姓社只是现代社会两个互有重叠的分支，从个人认知而言，大多数现代人本质是伪现代人，使用着现代的语言与技术，但思维习惯上跟老祖宗没多大区别。我这里列举下几个农业社会的代表性标签：家庭-帝国体系、平衡稳态社会、经济独立、全能英雄、荣誉至上。其对应的现代社会标签则为：个体-城市体系、增长型社会、经济一体化、专家精英、金钱至上。如果你用农业社会的思维去看待现代社会，那么会出现各种不适，现代世俗社会只是在里面不断打补丁来调和矛盾。那为什么不解决矛盾？因为解决不了，人类这个物种本能上就是更适应农业社会甚至狩猎采集社会，后天去调整难度过大。
世俗社会不去解决的基本就留给了宗教与保守主义阴谋论来发挥了。农业社会给了人们一个解释性大脑，但凡遇到跟自己认知无法调和的东西就要去寻找答案，宗教理论与阴谋论是最擅长提供全局模糊性答案的。这样被农业社会与现代社会冲击后，很多人就找到了这个认知安全区，全盘吞过来替代掉学校里过于技术化细节化标准化的科学内容，形成所谓“非主流”价值观。而现代世俗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又过于傲慢，认为自己已经基本消灭了农业社会思维，持续性忽视这些“非主流”想法，最后就是一数人头发现“非主流”都快成“主流”了。
这里我就通过这首歌词结构下现代版本的农业社会思维。
Well, I’ve been selling my soul Working all day Overtime hours For bullshit pay
“出卖灵魂”是经典的宗教话术，也常用来贬低商人，农业社会一般认为逐利行为是跟魔鬼做交易。开头这一句就是说，我都已经出卖灵魂来适应这个现代社会了，但又是努力工作又是加班，得到啥呢？很微薄的薪水。这里有当前美国通胀的大背景，但更多反映的是普通人感觉自己很努力了，但工资很低。这其实是现代深度分工与技术化造成的，很多人的努力从产出角度看确实换不了更高的薪水，但个人感知会感觉都是努力工作一样的时长，我甚至加班，为啥还这么低？这是农业社会思维里努力回报对等原则的展示，春种秋收，多劳多得。不过当前社会利用技术效率少劳多得或者利用已有资源不劳而获也客观存在，特别是里士满北边的有钱人。
So I can sit out here and waste my life away Drag back home And drown my troubles away
“回归家庭”也是很经典的农业社会叙事。但美国当前已经经历过家庭结构解体阶段了，因此就算回家也会发现自己其实是独居或者离婚，咋办呢？“drown my troubles away”，喝酒呗。这句话对很多美国人而言是深有共鸣的，他们怀念一家四口有车有狗的经典核心家庭结构，但破碎了就是破碎了，这种无力感只能酒精麻痹。这里其实影射了酗酒嗑药的美国社会问题，与前面对照还是很无奈，感觉人生过着过着就乱套了。其实这属于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经济发展后个体特别是之前弱势的女性对家庭依赖性降低，但从男性角度看就是乱了规矩，更不用说美国要是离婚了女性可以长期拿抚养费直到再婚，这在传统男性看来更有失落感。农业社会里男性的绝对优势在现代社会被弱化非常正常，但由奢入俭难，所以会造成很多人理解不了，单纯认为世界被左派带偏了。
It’s a damn shame What the world’s gotten to For people like me and people like you Wish I could just wake up and it not be true But it is Oh, it is
这里就要提一下wake up，这里指的是在自由派里非常流行的觉醒理论，觉醒更多意味着意识到已经存在的制度性不公平，这里可以简单理解为政治正确。在政治正确大环境下，保守主义者发现自己不能自由说话，各种话题都被限制。政治正确其实就已经暗示了深层政府的存在，他们实际控制了国家，大搞文字战争，搞的礼崩乐坏，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这个反觉醒理论可以说是川粉的暗号了，因为他们一直认为川普是非传统政客，喜欢说他们能听懂的话，作为国家元首对抗深层政府，但很不幸还是被职业政客们搞下台了。这属于古典悲情英雄叙事，用“people like me and people like you”会对生活不顺的普通人产生共鸣。不过现代社会的专家或者精英跟古典英雄差距还是很大的，一方面现代社会里的精英没啥跌宕起伏的故事，基本都是精英名校配高薪的组合，离普通人比较远；另一方面现代社会对个体的评价方式也比较复杂多元，因此普通人也看不明白他们咋到的高位，习惯性认为阶层固化，古典英雄可都是底层打怪升级上去的。
Livin' in the new world With an old soul These 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 Lord, knows they all just wanna have total control Wanna know what you think Wanna know what you do And they don’t think you know but I know that you do ‘Cause your dollar ain’t shit and it’s taxed to no end ‘Cause of 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
这段是更典型的看不懂就信阴谋论且不忘上帝的叙事。里士满北边其实指的就是华盛顿，地理上就在里士满北边。不过，里士满在南北战争期间是南方邦联首都，里士满北边其实也是说整个美国北面，而且里士满本身也是一个保守城市。里士满的富人其实就是说华盛顿政客与华尔街的控制联盟，在深层政府阴谋论里，自由派大政府妄图掌控一切，包括平民想做的事与思考，而且深层政府又不想让平民知道，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控制一切且让你不断交税来供养他们这伙权贵。从骨子里说，这就是个典型农业封建帝国叙事，现代国家虽然也有这方面实际表现，但交税的用途大头都去了军事与医疗，其实主要还是为了维护经济与金融霸权，但这种大国博弈叙事美国普通人不一定买账，你从他们户头上收税是实实在在的，因此他们还是会反对。美国历史长期有保守的门罗主义传统，认为不该掺和其他国家的事，这被川普发扬光大为“美国优先”的口号，这个前提下，到世界各地驻军或挑起战争其实在保守派看来是乱花钱，他们同时也反对华尔街主导的金融全球化，认为他们为了资本道德沦丧。这都是很朴素的农业社会叙事，但眼下去开倒车最大的问题在于生活成本将会进一步升高，但保守主义者是不一定能搞清楚这里面的复杂联系的。值得注意的是保守派一般也都信奉经济上自由主义，不希望政府监管经济，认为经济系统可以自发调节，只不过当调节失败出现经济危机时，他们也认为属于价值回归，主打就是一个逻辑自洽。美国政府要是真信了这个理论，也就不会去搞华为中兴了，而保守主义又给这种行为打了个爱国主义的补丁，怎么说都是他有理。现代思维里更多是认为经济一体化效率最优，当出现危机时需要积极应对，当然效果上看确实也不理想。
I wish politicians Would look out for miners And not just minors on an island somewhere Lord, we got folks in the street Ain’t got nothin’ to eat And the obese milkin’ welfare
这段又指出了一些社会问题并且为工人阶级代言。矿工在美国人看来是有开拓精神的，同时也符合多劳多得的理想模型。然而对立面“minors on an island somewhere”，指的是爱泼斯坦给美国权贵搞的性爱岛，里面还有未成年人，这也是他们对华盛顿富人的一般性想象：有娈童等道德沦丧的行为，这倒没冤枉就是了。然后又提到了大街上的无家可归的人，认为他们都吃不上饭了，还有给胖子们的福利。这就是说当前福利金制度有问题，没把钱给到应该拿的人手里，这倒是长期以来共和党对民主党政策的不信任，保守主义者更喜欢收入一次分配到位，不喜欢交税给政府发福利，这也是农业社会普遍思维。
But God if you’re five foot three And you’re three hundred pounds Taxes ought not to pay For your bags of fudge rounds
这段依然在说现实问题，这里用了一个例证：一个已经肥胖的人买软糖为啥要交税？肥胖已经是对健康不利了，为啥还要额外交税。这里体现的是农业思维里为自己负责的方式，也就是我有选不健康生活方式的自由，但凭啥你政府还要来收税。额，没办法，这跟烟草税同理，《是，首相》里有相关描述，现代社会作为整体是需要让渡个人利益的，例如构建保险体系进行风险均摊，不能说你觉得你用不上就不参与，这样其实会让用得上的人面对困境时毫无解决方案。同上，保守派觉得这属于个人自己应该承担的，不该政府管。
Young men are putting themselves Six feet in the ground ‘Cause all this damn country does Is keep on kicking them down
这段是说年轻人问题的，认为他们已经快把自己给埋了，而政府就是罪魁祸首。事实上，当前美国年轻人的生活压力比上一代大了非常多。很多人还停留在美国家庭18岁后就自立的想象，现实情况则是大城市美国年轻人也开始要依赖父母出学费或买房子的钱了，而且很多人一毕业学贷就得还到几十年后了。也许很多人都记不得多年前有个占领华尔街的运动，那可以看作自由派年轻人对现有制度的反抗。但在保守主义看来，政府就是一切的根源，这其实更多是增长型社会预期与收入不匹配的后果，很多新出现的问题在于按稳态社会设计的制度没法应对新需求。说白了现在能出现这么严重的贫富不均确实是现代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制度上需要设计更公平的规则或再分配方法，保守主义者的方案比较简单，不要收税，自由发展，而这个模式大概只在小农社会行得通。这里歌词只是浅浅说了下问题就甩锅给政府了，往深了走那就是资本主义自己的问题了，这块保守主义者一般用个人责任搪塞。
Lord, it’s a damn shame What the world’s gotten to For people like me and people like you Wish I could just wake up and it not be true But it is Oh, it is
Livin’ in the new world With an old soul These 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 Lord, knows they all just wanna have total control Wanna know what you think Wanna know what you do And they don’t think you know But I know that you do ‘Cause your dollar ain’t shit and it’s taxed to no end ‘Cause of rich men north of Richmond
I’ve been selling my soul Working all day Overtime hours For bullshit pay
这三段就是重复了，重申了需要觉醒去对抗华盛顿，但最后一段还是略感凄凉的，这又是典型悲情英雄叙事。整体看这首歌可以说把所有当前美国保守主义者自己的困惑与问题都做了个小结，然后统一甩锅给政府。这样的歌恐怕只是个开始，因为伴随全球经济增长乏力，很多区域都会出现农业思维的返场，各种抱怨甩锅会此起彼伏。而最后大概率会进入一个城市经济时代，技术先进的生产力与一多半的人口会集中在繁荣的大都市圈，而乡村会逐渐脱节保守化，然后各过各的。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其实也应该是从城市尺度上来判断的，也就是当前人均GDP超过2万美元的城市大概率会继续保持现代生活，而达不到的会被周边达到的城市吸收走人才与各类资源，要么变成功能性卫星城，要么直接衰落消失。我国现在三百多个地级市里人均GDP超过2万美元的大概有三十多个，这些城市后面大概率能享受到发达国家水平的服务与技术，其余的再给十年发展期，如果还发展不到门槛就自求多福吧。美国也大概以后就现在这十几个都市圈能持续繁荣，大农村地区当前的繁荣是构建在美元霸权基础上，后面如果出现衰退，大城市自保的手段与调控空间是远多于小城市的。现在所谓的国家对立其实也是农业社会思维，真正持续对立的是城乡思维，只要还打算发展现代经济，城乡对立问题就远比国家对立尖锐。
你可以看到今天他们说症结在里士满北边，明天可能就是华尔街，后天可能就是无神论者，大后天就是邪恶国家，再往后怕是只能外星人接锅了，只要保守派或自由派想找个对立面，总能找到的。但更深的问题可能就在于我们这个从狩猎采集社会后就没怎么进化过的大脑，总想通过回到过去去解决未来的问题是既蠢又坏的。历史的趋势一旦形成，更需要的是去理解适应时代，时代发展中是非对错从来都不是绝对的，也没有固定的正派反派。当你无能狂怒，大声疾呼某个对手或观点是反派时，或许过去的你自己才是最大的反派。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不过是生活在钢铁丛林里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