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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

人与人的差异是非常大的,我出国五年多,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美式英语跟英式英语的区别。我问过加拿大土著,他们说学的英语是英式英语但日常都是美式,但他们是能分清楚的。来了美国后曾经参加过一个给美国人的口语培训,讲课的人是加州的,说加州是最纯正的美式口音,不同于纽约口音,但有口音对于大人物而言是无所谓的,别人会适应你。然后我下面听的一脸懵逼,彼时我已经在纽约一段时间的,根本不知道还有个纽约口音。不过后来知道地铁里报站那个就是纽约口音,顿时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那是西班牙语,从来都不知道是在报站。

其实类似纽约市这种白人都占不到绝对优势的高流动移民城市,口音真的是无所谓。我之前办公室四个人,就一个美国人,另外是澳洲人与拉美人。澳洲大姐刚来的时候一直去强调自己有澳洲口音,我反正是完全没听出来,大概是因为我一张嘴她就发现自己那也算不上口音了。当然别人说我有口音我也基本不在乎,主要原因是我无法通过学习来纠正,也就是我根本听不出区别你让我纠正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而且参加了多次学术交流后我发现,如果对方对你做的东西感兴趣,他们会忽略一切口音语法来跟你交流,反倒是一些无法从科研角度挑刺的人喜欢在细节上仔细打磨来彰显存在感。

不可否认,注重细节是一种对他人对礼貌,但礼貌的度应该是构建在互相尊重而不是互相讨好或施虐受虐上的。新人进入社会时老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教育新人如何讨好他人取悦领导而融入集体之中,这不过是反复上演屠龙少年变成龙的戏码而已。这里面一个关键问题就在于现代职业结构的冗余,固定在大系统里的螺丝钉既不需要有自我意识,也不需要创造性技能,所以就会对走流程守规矩特别看重。大量办公室职员精力被耗在配色、样式、语法、签章这也对最终结果边际影响很小的事上,而在想法有没有价值及可行性这些一票否决的事情上反而怕担责任而单纯服从上级拍脑袋。如果团队里的人不能平等参与决策,那么这个人大概率就不需要留在团队里,否则最后中层小领导们一定会变成官僚主义的温床来凸显自己存在感。这就好比餐厅客人点了一道菜,大厨用错了原料,但所有的检查流程都集中在配菜好不好看、盘子是否精致还有服务语是否得体上,然后客户就看到了一盘装饰精美的屎端了上来。

细节很多时候都是情绪化的引子,很多人在讲细节的重要性时用的例子大都是一个点没注意到然后某件事失败的小故事。但这里面有点概念混淆,很多例子中的细节其实并不是细节,例如所有的安全检查都不算是细节,缺了都算事故;另外一些细节确实起作用了,但更准确说是对特定的人或者群体起作用了,并不具备演绎到所有人的价值。现实中确实不少喜欢抠鸡毛蒜皮的人在看到某些细节不如意就一票否决,特别当两个备选方案非常类似时起作用的一定就是些字体大不大颜色是否顺眼这类运气因素,但这类少数人主导的品味通常不会对事件本身的完成质量产生多大影响,最多就是引发一些情绪化死忠粉的颅内高潮与狂欢。细节确实能创建一些符号化特征化的共同回忆,甚至构建作者跟读者观众的某种联系与共鸣,但过分强调这些无疑是在搞宗教崇拜与粉丝护主。打比方看希区柯克电影找希区柯克的客串确实很有意思,不找也不影响某部电影的质量,但要是跳出来说不知道这个彩蛋就不配看希区柯克电影就过了。

我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最喜欢描述诸葛亮那句“观其大略”,自然也就最讨厌“熟读并背诵全文”。不论语文还是英语,只要要求全文背诵我就知道今天又得去办公室开小灶了,只要被抽到背诵我就直接说没背过老老实实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站着。当然也是罪有应得,最后高考我四门课一共被扣了101分,语文单科贡献了47分,别的科目我都能步步为营,只要会就不丢分,但到了语文诗词鉴赏跟阅读理解几乎全是瞎写,每次看到标准答案都感觉莫名其妙。高考完毕业旅行晚上睡不着就跟同学通宵聊天,一个同学说他一读题就知道作者的意图是什么,我当时特别羡慕,因为我一读题全是新鲜感,都不知道作者还有这方面的表达。不过相对好一点的是总结个大纲或中心思想还是没问题的,但要是碰上散文或抒情的文章,我就只能打扰了。

应该说这种对感情脱敏是有家庭因素影响的。我父母那一代兄弟姐妹都不少,很小就有一定带弟弟妹妹的经验,但这些经验实在是很糙,也有一定威权属性,能动手自然不用动口。我小时候摔了喊疼,大概率得不到任何反馈,要是喊得时间长还会被说娇惯坏了,跟别的小朋友打架回家告父母大概率是在家里反思为啥跟人打架后再挨顿打长记性,独生子女也没有兄弟姐妹撑腰,而在学校老师们还比较信奉体罚,所以基本一路成长一路挨打,摆在我面前的经常不是挨打还是不挨打,而是打得轻点还是打得半死,打到最后自然皮糙肉厚,神经大条。那些糊弄老师家长的话我早就尝试过,但长期看就是几次轻打跟一次重打的区别。不过好处就是我确实长记性了,错了就老实承认错误,毕竟不承认后面被发现还是挨打。幸亏我觉悟早,整体而言我还算听话的孩子,但被打的那十几次确实也是印象深刻。

就我们家那个城乡结合部的职工楼好像最后就我一个读到博士,但这跟父母的家庭培养关系有限。我出去上大学后我妈说要养个宠物,我推荐了乌龟,因为这大概是最不容易养死的了,然后过了几个月我妈就打电话过来说乌龟养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同情乌龟还是同情我自己。我爸喜欢看农业频道,有一阵说要养蝎子,然后也不知道从哪搞了个大缸,里面垒了几块破砖后就买了一盒活蝎子跟饲料面包虫来养,然后过了一阵我去看发现一只面包虫从蝎子体内吃出了个洞,直接逆转了食物链。但我养东西还是可以的,小时候学校门口卖小鸡小鹌鹑,一般买回去基本都是几天就养死了,我养的那只鹌鹑则越活越精神,直接养到成年,到最后发现它都能在门前草坪飞个十米八米了,然后当天就被我妈送到菜市场晚上炖了汤。那一天我体会到了很多,上午还为鹌鹑被杀而伤心,晚上就对肉汤赞不绝口:世界太虚伪,我也是。

但这种脱敏对一个人的成长还是很重要的。现在的所谓鸡娃都是在灌输家长的意志并顺应时代需求,是把孩子当成产品在包装打磨,但很少去问孩子自己对环境的感受。现在的社会环境不论家长还是老师都不可能打骂孩子,这样有利于他们构建自信心,但其内心可能依然是脆弱的,会被很多小事直接搞成情绪崩溃,到成年也一样。但如果脱敏训练足够,那么孩子可能会很叛逆,但至少是经得起风雨的。就我们当前这个不确定性越来越多的时代,今日的安稳与明日的动荡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并不需要情感细腻的安慰而更需要豁达幽默的心态。这里的脱敏不是说打孩子,没收手机或断网才是文明的手段,效果比动手好多了。小孩子哭很多时候就是想引起大人注意,你要是就不注意,他们很快就不哭了,不过据我妈回忆我刚上幼儿园连哭了二十多天,也是属于记性很不好的那一拨了。

除了脱敏,我对所谓治愈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生理上有病要去医院,心理上有病也要去医院,健健康康的天天要被治愈算哪门子事,更像是变相的宠溺自己。很多人觉得世事艰难要对自己好一点,但你对自己好不改变世事艰难的事实。治愈的本质是一种移情,把美好可爱的东西跟自己的境遇联系到一起,这里面的情绪是有寄托的,也是虚幻的。如果人迟早要面对真实世界的残酷,那么越早越好,省的总是无病呻吟。

现代社会指定了儿童作为社会层面的保护对象,然后创作了大量儿童童话来让孩子们阅读,每一个童话里都构建了一个美好的世界,不过却在儿童变为成年人时突然告诉他们童话里东西都是骗人的,这样意义有多大我是很怀疑的。我小时候读过一个《骑鹅历险记》,当时感觉鹅是一种温顺的生物,直到偶然有次机会见识到了看家护院的鹅,才发现这跟温顺二字八竿子打不着。儿童读物可以简化社会现象,但一定不要歪曲事实,不能通过欺骗来构建儿童世界观,这样不是保护而是宠溺甚至加害,最后搞的一堆成年人天天过儿童节,沉浸于情绪化中治疗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伤痛。

人一旦发展到物质资源不缺的状态后就开始追逐名利,被物质匮乏压抑的精神需求总要找一个消费出口,然后就会出现越是富裕在乎的东西就越多,总想融入更小更有权势的圈子,总想找些大师指点迷津,总想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发达国家一般发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吸毒问题泛滥,考虑下为啥会吸毒,为啥会上瘾,基本就是个追求永恒舒适的欲望在作怪。如果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情绪欲望,那么营销号、宗教、成功学这些东西就会用一套虚幻的理论来吸纳信徒。现在一说挑动对立矛头都在指责营销号,这固然不冤,但如果受众可以对营销套路免疫他们也没有生存空间。不能指望隔离掉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来保护善良无辜的人,应该让善良无辜的人知道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是如何操纵自己的。只要人的欲望还在,就会不断有人来利用,但利用率降低到一定程度后经济学上的营销就不再合算,别有用心的人发再多信息也会被无视,这算是走群体免疫路线了。

用口音的例子来说,群体免疫路线就是给口音加个滤波器,直接关注内容本身。这就好比你读一段话直接关注作者传达的意思而不是动的小心思,那些小心思就留给粉丝自娱自乐吧。这个群体免疫的培训本来应该是现代教育体系应该提供给所有人的,但现在教育上不论东方西方可以说完全缺失了。如果群体实现了情绪信号脱敏,那么当前的广告行业要萎缩一半以上,很多服务业会完全消失掉,但其实这却不一定能影响到正常人的生活质量。没了经济利益主导的情绪化,发自内心的声音才更可能被听清楚,情绪表达也会更真实而不是现在人人都去维护一个职业化角色化面具,这是大多数所谓压力的来源,很多人不适合角色扮演,仅此而已。

不过,如果想脱敏不妨先构建自己的滤波器,不去在乎或响应那些语气助词跟背后的含义,就简简单单去理解对方表达的意思。如果对方期待你的响应,那多半对方也是在期待情绪化释放,这时可以看场合点明对方意图并简单陈述自己的回应或引导对方释放情绪,很多时候仅仅是把自己的情绪说出来情绪压力就会释放一大半。另一个对策就是隔离情绪化信息源,如果你觉得自己还不足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就关掉信息源,例如我就关了微信朋友圈入口,当然这会得罪不少人,但对我而言利大于弊,我本就不喜欢应付熟人间点赞互动,也就没必要让自己去掺和。

脱敏的好处在于让我有更多时间去做与社交同样无意义的事,但起码我不会感到无聊,另外就是经常可以给其他人提供一些看问题的新视角,毕竟如果从不站队也就根本不知道队在哪里。坏处就是你可能要过很久才知道朋友们发生的大事,不过有时也算是惊喜吧,另外就是给人一种听不进人话我行我素的感觉,不过我对于这些评价基本也会忽略。这个世界足够允许多种不同的人生,我无意改变任何人的任何看法,所以也不喜欢别人想通过各种方式改变我的看法,这无关是非对错,只是个选择偏好而已。

大家都是出来要饭的,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