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像今天这样刷新闻,还是 MH370 失踪的时候。突然间一整飞机的人就没了,然后竟然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也是这种感觉,突然间就上千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传播途径过了快一个月才知道是人传人,治疗方法基本就是身体素质配合激素扛。这些事超出了我的知识体系,也超出了很多人的理解能力,所以网上看一圈:骂政府的、推英雄的、祈福的、焦虑的、大大咧咧不当回事的、回顾历史的、预测未来的… 总有人有话说,也总有人会认为说的在理或批评的。毫无疑问,这是新东西,这玩意19年11月之前从来没出现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快一个月才被当回事,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怎么认知这类未知事物?
超出认知领域的东西,很多人直接可以躲着走,例如技术恐惧症的人就是不用智能手机。但病毒不一样,这玩意你不一定躲的了,甚至你肉眼就不可能看到。会有人说电镜图都有了啊,这让我想起了科学哲学课上老师说的显微镜的事,大概情节是当年显微镜出来看到了细胞结构奇形怪状不美观,教会的人就声称存在一种显微镜寄生恶魔,细胞结构就是恶魔让你看到的东西,任何显微镜都会被寄生。然后老师问:你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要相信是真的而不是幻觉?逻辑上这种寄生恶魔无处不在,就是给微观世界制造幻象,你们能反驳吗?另外,你们肉眼看得见的,就不是幻象吗?那节课讨论的是科学实在论与非实在论,最后老师也没给什么结论,反而留下一大堆问题,例如科学里面需不需要信仰支撑?真相与模型哪个重要或有用?人们认可的真相是不是科学的?还有就是如何认知未知的事实?
想来这门课都过去快十年了,教授我这门课的胡新和老师也在13年去世了,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一直从事科研,但职业化的科研似乎并不给这些问题留太多的空间。我见证了松鼠会果壳的崛起,知乎的流行与知识付费的出现,在这里面,科学里不确定性的东西被长期忽视,知识性的言之凿凿被精英们当成树立权威与盈利的手段。然而,只要你去讨论不确定性,又会有民科给你写邮件寄手稿,介绍一些逻辑甚至不能自洽的理论。面对未知,我们其实还是无知,不论情感上是小心翼翼还是大大咧咧。想得到有决策意义的科学结论,数据还远远不够。
认知从来都是已知到未知,用现有的认知模型套用到新的事实上。假设我们没有经历03年的SARS,可能把这病毒命名为冠状病毒都得等一段时间,好比我头次见披萨不知道咋吃,一朋友说:见过火烧吗?披萨就是带馅的单层火烧,然后我就知道这玩意捏着吃就行,当年我吃火烧不吃葱就经常劈开火烧挑出葱叶,然后捏着吃带馅的那一半。现在网上关于新病毒的讨论基本就是用SARS这个火烧来当新冠状病毒的披萨,流行病学的传播模型预测也是根据SARS来的。然而这两种病毒也许长得像,但可能是两回事。
SARS也是冬季出现,也经历了春运,但真正爆发是在三四月这段。这次出现一个半月就确诊了一千多例,这说明有两点可能:存在很多超级传播者或传播能力比SARS更强。前一种情况在SARS那次类似的时间没有出现,除非SARS时瞒报及其严重,但观察SARS的确诊人数曲线会发现基本还是符合疾病模型的,那么问题来了,SARS时期春运期间为什么没有出现类似今年的大流行?是流动人口增多?交通方便还是当年检测手段有限?还是传播力变强了?我查了下,2003年广州户籍人口725万,武汉830万,今天武汉户籍人口过千万,广州还没有过千万。考虑到中国居民住宅基本是楼房为主,聚集度高,所以过去十七年的城市化(大概提高了20%)很可能贡献了这次传播。另一个就是收入,过去十七年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从8472元涨到21342元,更高收入意味着更多的交通出行需求,更不用提更方便的交通方式,春运的运力从03年的18亿人次涨到了19年的30亿人次,更不用说居民自驾车增长了30倍。这也就是说,假设这次流行的是SARS,其面上报的数字也会增加,收入高可能导致人口流动率增加2-5倍,城市化与人口聚集可能增加传播风险1.2-1.5倍,所以我猜测如果这次流行的还是SARS也要有5倍左右的感染人数增加,主因是城市化的人口聚集与出行需求数量级的增长。这样看总共大概会有2.5万左右的病例。
但SARS潜伏期不传染,这次潜伏期似乎是有传染性的,那就很麻烦了,如果发病期传染,那么医院是主要传染源,还好控制些。潜伏期传染你就要去估算一个接触人数了,按潜伏期两周,一个不天天到处跑的潜伏期患者也得有20-30的接触人数。如果是社交网络节点人物,那就没法算了。但如果达到流感这个级别,全国大概80万人。也就是说,这次感染人数的数量级最终会在几万到几十万这个量级,SARS在夏季就突然消失了。如果我们计算整体流行时间为半年,现在处于爬坡期,那么在无隔离政策或者隔离政策不管用的情况下看到每天过千确诊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其实有兴趣可以用 netlogo 的网页版去模拟下疾病的流行,包括是否存在控制的那种,你可以随时改变参数来观察其对流行的影响,这些结果跟现实可能差距很大,但会让你知道大概在不同传染率下多少天能开始平稳或人数下降与一个关键指标R0值。我基于自己的经验参数模拟出的 R0 值在2左右,好像哈佛那边有人估计出来个3.8,那就比较麻烦了,超过1就会造成流行病的。无论如何,物理隔离都是必要的,历史上几乎所有流行病的有效治疗方式与免疫方法都是在流行完了才出现,终止流行的保守方法要么是物理隔离,要么就是死光了人。除了天花,人类没有真正意义上终结过任何一种流行病。
封城这类物理隔离措施与居民自愿在家隔离的宣传如果做到位,那么病人总数在十几万这个量级应该是比较乐观的,那么千张病床的临时医院就不是需要一个两个了,至少要两位数的临时医院。同时,经济影响可能更大,如果被划定为疫区,国际贸易会遭受重创,因为所有途径疫区的交通工具到港后均要接受半个月隔离检疫,这对外贸不是啥好消息。不过,如果同样疫情放在美国,影响则相对会小很多,一方面公共交通工具相比私家车是弱势的,住宅人群密度也远小于国内楼房,类似封城的事想在这边执行非常困难。更不用说美国的医疗体系的运作方式让家庭医生而不是大医院成了主要聚集场所,聚集流行的事也就是几个大城市需要防备,而美国人口达到武汉这个规模的城市一个都没有,过百万的城市都是数的过来的,地理上对传播就有隔离。我看很多海外的文章在吹制度优势万能论,毫无道理,你要是能把美国人口都放到中国楼房那样的聚集条件下该流行还是流行,真是服了这伙到处找优越感的人的。
从易感人群看,现在信息不多。不过死亡的一般是年龄比较大,死因多是免疫系统垮了。流感每年死亡人数里也有八成是老人,但这不是说老人是易感人群,相反,可能所有年龄段都是易感人群,只是看哪个年龄段免疫系统够强而已。在这层意义上,可以参考10%左右的SARS致死率,当然这比流感高多了,但流感确诊比这个容易,这次新冠状病毒存在自身免疫力强全程不发病不经过诊断的人,所以我认为致死率包括上次SARS的,可能都偏高了,实际应该降一个数量级。但这次我们很明确知道是RNA病毒,不是细菌,虽然RNA病毒在死尸会存在,但没了呼吸就没法传播了。细菌则不一样,死尸也是培养基,所以只有鼠疫尸体会特殊处理。网上说尸体停医院成为传染源应该是不靠谱的,除非作死去接触尸体,否则只要绕道就可以,况且断章取义的视频里也搞不清楚尸体死因究竟是什么。恐慌情绪下都去医院会造成二次传播与医疗资源浪费,但这都是你没法控制的个人意愿自由。好比在美国安检就是要多一步要脱鞋,源头就是当年有个恐怖分子把炸弹藏鞋里了,有了先例就多出所有人的时间成本,可以预想以后因为气候变化、环境污染等问题,我们的生存成本还是要增加的,但人性自己的恐慌与不信任所造成的成本更难估计。人群一旦割裂,后果必然是制度上修改导致的平均成本提高。
工业化帮现代人大幅降低了享受生活的成本,但也埋伏了标准化的危机。例如,工业社会进行计划是非常有必要的,要想控制成本,就需要路径优化与标准化。但自然界则并不吃这套,瘟疫来了贺岁档电影就得全盘下线,这也没得商量。商业社会在工业化的基础上设定了很多人为的游戏规则,例如价格歧视与购物节,每个人的工作都会被量化,所以我们会见到雨天洒水车照样工作的荒谬场景,因为这都是设定好的,对外界影响不敏感的机器。有个游戏就是制造回形针,最后启动AI了它会毁灭人类提取铁元素继续做回形针直到征服全宇宙全都把铁元素提取出来做回形针。现代产业分工标准化有时候就有这个问题,只关注自己的事,结果没注意外部条件已经跟目的对不上了。例如DDT作为农药就挺好,但谁也没注意其让鸟的蛋壳变薄了,生态系统脆弱了。有人主张无所谓,生态系统都毁了人也能活,但是人会活得像回形针,极速飞驰,毫无方向。瘟疫、台风、地震这类天灾人祸是不会理解商业逻辑的,每发生一次,我们的生存成本就会高一点点也会更聪明一点,但最终会怎样不好说了。
好了,类比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都是未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显微镜恶魔是否真的存在因为其根本就不能被证伪。然而,即使大概知道了一点,我也无法完全言之凿凿去说对错是非。尊重事实在我看来是高于认知模型的,模型更多是经验总结,而事实总告诉我们新的东西。基于历史构建因果关系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历史记录会有偏差而教授知识的人总喜欢捋出自己的逻辑来进行简化归因,此时的所谓因果与价值判断都对事实进行了有逻辑的选取。有逻辑这件事对学习与理解是有帮助的,但对真相的解析可能是误导性的。事实总是错综复杂的而直面复杂性也需要勇气。在事实面前,每个人都是小学生。在未知面前,我们可能连试错的机会都不多。
面对瘟疫的年初一,最保守的隔离也许就是一种对生存机会的争取,当看到后续数字也不要太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