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户口本的籍贯是山东,但从家谱记载而言,应该是明代从山西过来的。但山西也不能算是真实籍贯,我做过基因测序,发现我父系染色体来源更接近江苏人,而母系线粒体染色体则跑到了日本蒙古那边。但这也不是我的真正来源,上世纪末读书时历史书上提到人类来源时写的是多点起源论,蓝田人、北京人、元谋人这些是我们的祖先,毕竟都是从这里挖出来的。但就是上世纪末的研究却发现,当前的人类几乎都是几万年前从非洲走出来那一批的后代,而那些几十上百万年前的原住民,很可能被我们的祖先灭绝了。民国时期曾经用过一种黄帝纪年,能算出一个接近五千年的数,这个数某种意义上算合理,因为再往前推几万年,智人还没到过现在的中原。也就是说,再往前推我连亚洲的籍贯都没了,应该是个非洲人,而且不仅是我,所有在看这篇文章的人也都是非洲人。时间上看除了非洲人,全世界的人都是移民。美国白人该不该向印第安人土著道歉,当然应该,但应不应该说他们是原住民,恐怕不行,得看你从啥时候开始定义自古以来。现在的原住民定义应该是不计算定居之前的事,单纯看农业出现后的时间,这个看起来天经地义,但吉普赛人恐怕有话要说。
那空间上呢?我出生在山东,看起来应该是本地人,但淄博也是一个移民城市,张店本地的方言我根本听不懂,现在会说的也就几个镇,大部分市区人口是来自周边区县的人,主流方言偏淄川博山一带。全国范围看,从民国的四亿到现在的十四亿,这百年多出来的十亿人塑造了大量新城市,城市可以是新的但人不能从工厂里出货,相信当前中国人跟其祖辈大概率不是一个地方出生的,多多少少都经历过移民,可能是就近的区县,也可能是外省迁移。再考虑全球范围内的人口大爆炸与城市化,当前全世界范围内广义上的空间移民(父母与子女不在一个地方出生)可能超过一半。
移民概念应该是民族与国家认同出现之后才有的,但其实也需要几代人的教育才能塑造出来,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很多自以为天经地义的事可能跨过一个山头就变成了异端邪说。还是拿欧洲来说,意大利跟德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属于城邦认同甚至是教区认同,压根就不存在国家的概念,国家或民族概念更多是在外部压力下打造出来的,用来团结文化上的“自己人”对抗“其他人”,同时也会标注上领土归属,毕竟土地是所有产业基础。这种“自己人”定义是一件特别有黑色幽默且随意的事,例如雅利安人就是被创造出来的种族,本来是语言学概念,也就是说印度伊朗语的人,跟种族没关系,但后面就被纳粹定义成了遗传概念,讲究起了金发碧眼血统。
但移民这个现象是必然是有先来后到的,与之伴随的就是先来的总是会歧视后来的。这背后驱动因素通常是经济上的,先来的人各行各业都有,累积财富后自然会把偏体力或技术含量低的工作让给后来人,自己去做管理层或轻松高薪的工作,后来人大都是讨生活的,自然也不挑工作,客观上就形成了后来者都是干低贱活的刻板印象,甚至先富起来的人落寞了也会继续持有这种偏见作为自己的坚持。例如,在美国的移民历史中,黑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东欧人、亚裔都经历过这个过程。回顾国内,上海人瞧不起苏北人,广州人看不上广义北方人,南城京爷对北城臭外地的也各种不爽,移民输出大省普遍在移民输入省被贴上莫名其妙的标签。这种傲慢与偏见是人性里根深蒂固的,自有其逻辑自洽事实支撑的理论,但理论从来都不值钱,事实就是这类歧视会带来封闭与保守,还有最终的衰落。人类这个物种就是会不断产生修正,也不断产生新的偏见,真正能教育人的不是理论而是事实。
另一个跟移民相关的现象就是入乡随俗还是抱团取暖。外来人抱团也是很自然的,出门在外没亲戚肯定先找老乡或同学,这是遗传自农业熟人社会的文化基因。抱团产生的生活方式隔离自然也会被当地人贴上落后的标签,站在文化制高点上引发的冲突里正义的一方也总是本地人。同时,抱团这种结党行为也会出现营私现象,小团体是最容易展示人类多样性的地方。另一类人则选择入乡随俗,努力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方式,成为文化制高点里的一员,甚至他们会通过贬损自己来源地的方式来寻求原住民的认同。很多时候,最喜欢给外地人贴标签的就是那些“归化”外地人,他们要通过这些标签来证明自己选择道路的正确。如果融入成功,那么他们就获得继续歧视后来人的地位,如果不成功,则很可能出现一种里外不是人的状态,只能去选抱团取暖。
最有意思的是,你往往能在移民团体里见到最遵守传统的人,例如在加拿大的法国移民,特别是在魁省,他们的法语依然保留了殖民地时期法国大陆的风格,跟现代法语相比显得像用文言文交流,我的一个法国朋友曾说魁北克人的法语他听起来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台词,而形成这个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魁省法裔移民认为保留法兰西传统是他们的义务,而现代法国已经背离初心了。类似的还有当年清军入关后朝鲜保存了明朝传统自认为文化上的正统,甚至往前推,日本抵御成吉思汗的一个理由也是保存唐宋文化,到今天日本的茶道事实上搞的就是唐代传统。说到底本土文化本就是忒修斯之船,在时代推动下总要换些零部件,换到最后到底可能已经是缝合怪了。与此同时,另一条同期出海踏足新大陆的船却在坚守原材料至上的认同感,人类文明里的黑色幽默远比想象的多。
身份认同本质是不自信或自负的体现。初来乍到的人几乎必然要寄人篱下,很容易出现自卑感,而人性本质又喜欢甩锅,这种自卑感会被甩到自己的家乡、家庭与成长环境。但传教士却形成另一个极端,满世界跑的摩门教徒跟韩国神父踏足的地方在他们眼里不但没有自卑感,反而是认为自己是拯救者,天然上位文明。但其实有身份认同本身就是不成熟的表现,人活天地间,头顶天脚踏地,为啥需要别人的许可?又为啥需要找个自己存在的理由?最早出现的单细胞生物需要身份认同吗?甚至熟悉内共生理论的人可能都知道真核生物里线粒体叶绿体很可能就是一个细胞吞掉另一个细胞后形成的共生形式,这也算移民吧。人这种生物即没有啥十恶不赦的原罪,也没有啥天生高贵的出身,我们不过是银河系悬臂上暗淡蓝点里自认为占支配地位几万年的一个物种,没必要搞这么多戏。
上世纪末的某个夏末,一个小孩手持竹竿,迎风伫立在铁道旁。远方绿皮车轰鸣声渐近,当孩子与火车擦身而过时,一阵凉风夹杂水汽迎面而来。待车过后,孩子感叹,真凉快啊,这个乘凉秘方我可不能说出去。几年后当小孩知道这凉气的来源时只能苦笑,毕竟那时候鼻炎,闻不到味。这是外来人带给本地人的伴手礼,也是本地人对外来人的第一印象,现在看更多是个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