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73 字

巴尔的摩

魅力都市

巴尔的摩号称魅力都市,距离首都华盛顿很近,如果七千人规模的ASMS能放到华盛顿也许规模还能大些,但我确实想不通为啥会选这里,而且可能四五年后还会选这里。这座城市跟很多美国城市类似,支柱就是医疗服务与教育,这两个产业是为数不多盈利持续增长的行业,而且也会带动其他产业发展。曾经美国最大的钢铁厂也在这里,但2001年就已经破产了,很多美版下岗工人与退休工人都因此失去了退休保障,但你也很难去怪中国,中国的下岗潮比美国还要早两三年。美国70年代之前的制造业遵循的是赚了钱给工人分红的模式,那时候确实是工人的黄金时代,但里根上台后为了解决滞涨搞新自由主义,让资本来介入运营,这下美国制造就逐渐被亚洲制造取代了,而资本家也不再搞给工人分红的旧模式,转而把利润投资全世界找成本更便宜的地方,结果就是美国制造业的全面衰退,所以说还是共和党人会玩,一个总统制造问题,另一个总统去解决问题。另外很多人谈制造业的衰退都忽略了技术进步的影响,当今的制造业确实也不需要那么多产业工人了,并不是哪个国家的人抢了工作,一直都是机器在抢夺人的工作,所以显然川普提高关税打击外国制造业的最后结果并不会是创造更多的岗位,只会让资本家用机器赚的更多。当然红脖子也不单纯就是为了拿回工作,只是不愿意看到别人做自己相同的工作而自己失业罢了,毕竟双输也有情绪价值。我在这个城市一个明显感觉就是这边服务业从业人员工作态度很差,像极了国内国营商店时代的售货员,感觉对外来户有种天然的敌意,好像外面的人天然亏欠了他们什么一样。

火车读物

这次火车上读的是《毫无意义的工作》,这本书作者可以说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主要参与者,而占领华尔街运动是我认为被国内严重低估的一次美国思想运动,当前很多思潮背后都可以算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余波。这本书一个核心观点就是当前白领工作或者说办公室工作或者说基于信息流动的工作都属于狗屁工作,意义不大。这本书里已经提出了生产过剩问题,不论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制造业人口比例都在20%左右,而看似承担大多数就业的服务业其实也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正的服务业,或者说照顾人的行业,这个类别的比例其实也一直都稳定在20%左右,而承担现代社会大部分就业的服务业其实是行政、顾问、信息、管理、金融等工作,这些工作存在的意义更多就是为了提供工作,且比例越来越高。这里面有些是为了让上级看起来更重要的助理,有些是凭空造牌出来没事找事的公关、律师、销售、广告,有些是给体制缺陷打补丁的冗余职位,有的是做形式主义工作,有些则是所谓的中层管理走流程的监督者,而所谓的监督只有程序意义而没有实际意义。不过最简单的判定就是那些疫情期间可以居家工作的岗位绝大多数都是可有可无的狗屁工作,除了能发不错的工资外基本无法给工作者提供任何价值实现。

作者认为管理本质就是封建体制这个观点我很认同,我也一直说全世界范围内比起反对资本主义,反对封建可能更重要。封建体制在政府、大型企业、大学、非营利组织、教会里可以说无处不在,所谓的管理学本质就是集权手段大全,而在封建语境下,职位设立最大意义并不是解决实际问题,而是通过增加被管理人数来巩固自己的权利与地位,这很明显是在生产过剩条件才有的冗余工作,所谓领导力、办公室政治、ppt展示技巧、项目管理等种种所谓提高效率的管理手段本质都是在向上讨好领导与甲方,向下精神控制员工的无聊手段。我知道很多人刚接触一些效率工具会很兴奋,但真正解决问题时这些白领技巧意义并不大,只是给自己一个努力勤奋高效的幻象罢了。这些观点对于没工作过的学生可能无法体会,但我恰好在家工作比较久,我只能说书里描述的很多心态是非常真实的,只是很多人不愿面对罢了,很多时候就是在工作的实质就是表演工作的样子。

之所以产生狗屁工作,作者认为根源是神学上对工作的洗脑,把工作与新教伦理以及工业革命来的“教育救赎论”进行结合,让现代人产生了只有努力工作才能生活的价值观,而实际上要么变成彻底的工作狂,要么就迷失在工作的无意义体感里躺平。对我们这一代人,大学以来的工作观基本就是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做到管理层,然后退休享受生活,但其实只要离开基层的实际问题,后面的工作都非常虚,都是在走程序做齿轮玩政治,虽然有人乐在其中,但我觉得这其实就是个人层面的封建事业观,把自己绑在了体制与权力形成的桎梏里。以学术界为例,很多博士都想自己独立成立课题组带学生,但课题组模式本来是为课题服务的,很多课题组到最后都成了课题组长的封建王国,这样的课题组会很像公司与政府机构,有明确分工与流程,但会损失掉学术自由探索的可能。

其实狗屁工作也有其存在的土壤,例如给人们工作满足感,其所谓提供的社会价值更多指的是个体社交与合群体验,或者说情绪价值。而讽刺的现状在于越是能给个体带来自我实现价值的工作,其经济回报往往越低,一个地狱笑话就是如果你在工作中体会到了个人价值,那么就不必要付工资了,毕竟工资的最终去向也是实现个人价值。从事狗屁工作的人往往高估自己的重要性,UBER的高管曾一度罢工,结果业务完全没受影响,这些高管赶快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回去继续假装工作,而纽约市的环卫工人罢工往往几天内市政府就会妥协,因为他们的工作在基层也确实重要。在当前人工智能的时代,我奉劝从事狗屁工作的人不要轻易辞职,因为一旦辞职就会马上暴露自己冗余的现状。当然政府也会继续大力推广狗屁工作,因为只有把人绑到封建权力体系里才会稳定,与之相比提高效率反而是次要的。人类工作辛苦的一大根源就是自己打造的这个施虐受虐的工作伦理,只有工作上无聊受虐,才会在工作之外落入消费主义提供的欢愉之中,是的,闭环了。

如果我们把现在的狗屁工作与支持狗屁工作而存在的工作岗位去掉,就会发现20世纪30年代的预言已经实现了,那就是50%-60%的人已经失去了工作,以后伴随生产效率提高,这个比例还会更高,但我们的体制还会去创造新的狗屁工作出来承接那些实质上失业的人,或者就是通过福利体制来养那些无法从事狗屁工作的人,作者在最后一节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全民基本收入,我之前也聊过这个,但读完这本书感觉政府可能还是会更喜欢创造些狗屁工作出来。虽然这本书通篇都在批判狗屁工作,但我非常理解作者那种无奈,这种无奈演化出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也某种程度孕育了MAGA运动,这本书跟巴尔的摩很配,但当前的年轻人谁又不想去找一份体面高薪的狗屁工作呢?未来的政府的主要工作可能就是给民众提供意义感吧,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樱桃山

来之前我查过,巴尔的摩会议中心是比较安全的,打算去逛的博物馆也在比较安全的区,只在安全区活动问题不大。但到了就发现跟想的有点出入,例如旅馆附近确实很多警车,但警车围起来恰是因为刚发生了案件。周三早上我看会场没啥有意思的报告,就打算坐免费公交去附近一个博物馆。这免费公交也是一言难尽,我坐火车到的巴尔的摩,本来打算坐免费公交去旅馆,结果等了快20分钟都没来,按地图上时刻表都应该过去两辆车了。这次免费公交倒是准点,上车前司机要对其他旅客说半天,到我这啥也没说,当时我以为可能是看我游客打扮都查好了,结果后面车开出一段时间打开手机一看,咦?这路线咋跟地图上画的不一样?跑到公交官网上一看,说是这条线上午有临时变道,但这一变道我就傻眼了,眼看着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远,甚至过了一座桥,又一想不如就坐车上,了不起到终点站再回去,而终点站地图上显示为:樱桃山。

车到终点站后,司机对后面上来的人说5分钟后发车,然后我就想不如下去转转,毕竟旅游路线免费公交,怎么也不会给你带到一个危险社区。但我刚想起身就发现周围不太对,上车的全都是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望窗外看有教会的广告,再看下车内乘客,数我皮肤最白,瞬间我就判断这次肯定不能下车。原因很简单,单身母亲与教会广告这种组合只会出现在一种社区,那就是政府保障房,我之前关注过这个问题,美国这类社区高中升学率非常非常低,这边的生存模式就是把母亲当成一种职业,一到生育年龄,女孩就在同龄人催促下去找人生孩子,一旦有了孩子,就可以申请政府的保障房,租金非常低,这要比找工作容易很多。然后教会与黑帮就会在这里维护一定的福利秩序,单身母亲的孩子长大了男孩进帮派,女孩找男孩生孩子,当地必然没有产业,属于纯纯的吃福利救济的社区。但我最懵逼的点在于为啥一条免费旅游公交的终点站会在这里,游客要是进到这个社区那可真就是考察风土人情了。然后等了十几分钟才发车,好在回去路线是对的,我还是如愿游览了博物馆,只是晚了一个多小时。

回来后我查了下樱桃山社区,果然不出所料,这里最初是非裔退伍军人社区,长期被边缘化,存在系统性资源缺失、失业率高、贫困率高、犯罪率高等问题,单身母亲比例超过50%,当地人内部凝聚力高,或者说这边基本属于自治,警察不管也管不了,有不少黑帮与非营利组织活动,应该是幸好我当时没下车去探索这个景区,不然很可能就晚间新闻见了。

质谱年会

毕竟这次是来开会的,自然也要聊聊会议,这个会议我参加了七八年了,疫情那几年都没拉下,今年明显是被上半年的政府冲击了。参会人数略有下降但赞助肉眼可见少了,晚上厂商招待会也就日本电子跟岛津还像样,其余的虽然都有新品,但进步很常规,主要就是吃的不大行。这次国内学术界来的比去年少很多,估计是被卡签证了,但有意思的是国内展商来了不少,很符合这届政府重商抑学的调性。今年的全体大会上一位明年即将达成50年老会员成就的德州退休教授说,他活了这么久,911都没觉得美国要完,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让他非常失望,希望在座会员去联系自己的议员表达真实情感,然后台下长久掌声。我去转了下找工作的房间,今年肉眼可见板子的荒凉,周围面试房间几乎都没有预约,可见工作机会也是非常少了。不同于其他业界,质谱工业界其实很依赖学术界的消费能力,按预计明年要砍那么多研究经费,自然业界也开始未雨绸缪了。明年在圣地亚哥,因为我之前去过,很可能就不去了,毕竟我出去开会都顺道旅游。我的海报是关于一种高通量方法的,后面等文章写完再写详细介绍,不过这次得到的会议反馈很不错。

报告

这次会议的学术报告里明显口头报告质量差于海报,不知道咋选的,后来大会上提到是分会场主席跟DEI一起选,那就比较容易猜了,分会场主席学生一个、朋友一个、女性一个、黑人一个,年轻人一个,然后留一个给投稿。其实我并不反对这种模式,毕竟我最初几年参会也都是给口头报告,很明显也是被照顾过的,而且海报其实交流时间与针对性更强,只是说有些报告质量明显低于平均水准了,对行业发展不利。今年人工智能继续发威,但不知为啥都跑去预测保留时间了,这么个典型QSPR问题成了最多被人工智能应用的场景属实有点技术倒退了。成像方面倒是有些有意思的工具,我发现去年做的东西今年有其他组也在做,很多共性问题可以一起讨论挺有意思。环境方面今年还是一边倒全是全氟化合物,听报告我恨不得有个二倍速或进度条跳过背景,这玩意不夸张我十几年前读博所在课题组就已经在做了,里面真正的新技术极少,当然今年做微塑料的也多了,我看到不少搞代谢组的今年跑到环境会场听报告,看意思这边钱好拿?比较猎奇的技术也有,新离子源、3D打印进样板啥的,对我这种理工出身的人非常舒适。

NASA

这次年会注册处有个小展区,展示的是NASA各种航空航天技术里用到的质谱。不得不说我一进去就走不动道了,我甚至放弃掉一个下午的口头报告泡在这个小展区。历史上看,NASA很早就在太空探测器上装了质谱,只不过质谱的质量范围都不到50,主要就是检测气体。太空质谱现在的版本是离子阱跟ToF,做的比较紧凑,自带载气。正好展区里有位华裔NASA科学家会说中文,我问了一些我之前写的短篇里的设想,例如自带3D打印机就地取材啥的,有些NASA其实也在考虑,但整体上如果前一个版本被证明可行,后面的改动就不会太大,不过这次不少展品都是3D打印复刻的。有意思的是这届政府似乎不打算支持航天探测,但支持载人航天,所以NASA也在想方设法看如何把无人探测跟载人结合起来,保住当前的探测计划,科研上看起来顺理成章的步骤在政府眼里变成这样也挺让人唏嘘的。我提的建议是干脆就在太空探测器上卖广告算了,让企业掏钱赞助或许更靠谱,第一个土星广告啥的对于有些喜欢讲故事的企业还是很有吸引力。当前展出的核心是蜻蜓号,预计28年发射,目标是有着甲烷降雨的土卫六,目前状态很像地球几十亿年前,而蜻蜓号实际是无人机,可以进行多种采样。这次ASMS闭幕报告也是介绍蜻蜓号的,有意思的是提问环节有人就问NASA不怕把生命带到土卫六上,其实NASA有专门的部门来研究这个事,不过鉴于土卫六表面低温,地球生物怕是很难扎根。

重聚

这次会议依然见到了不少熟面孔,见面总是不免先问一下有没有被裁,很明显很多人被影响了,有的课题组都已经给成员下达了离职时间。当然,也有朋友说影响没那么大,显然这些朋友并不来自美国。我只能说这两年找工作确实非常难了,当然不排除后面更难,钱确实也是有的,但要饭是门学问,站着要饭更是属于专业技能。年轻人更看重文章档次,但到我这个年龄更多看重文章的影响力,例如写入教科书啥的,不同阶段总有不同阶段的烦恼,一切困难也都是暂时的,要永远相信你还没吃到最难吃的菜。说到菜,巴尔的摩的chicken potpie跟炸牡蛎不错,可以尝尝。另外晚上在内港遛弯时,看到一个小伙掉水里了,警车瞬间赶到,想把他拉上来,结果他坚持先把背包救上去,然后再拉自己上来,嘴里也一直在说“That’s my research”,上岸后也紧紧抓着背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来开会的,如果是那八成也是个苦逼的博士或博后吧,换成我肯定第一时间丢包了,我的研究显然会有备份,就算没有,也应该具备重现性,但生命可没机会尝试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