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逛过很多博物馆,发现博物馆不论大小,基本几个展室就会安排一个保安或员工,但有些博物馆非常小众,经常会看到员工比游客多的情况,有时我进到一个展室,员工才慌忙收起手机来开始来回转。另一个类似的事就是在北京读书时会发现有些公交车还有售票员,但那时候都是刷卡了,能用上人工的场景至少我没看到。如果是十几年前的我,一定会觉得这属于低效工作,养的都是些闲人,应该开掉或换技术手段替代。但现在我倾向于认为就业或者有点事干是现代人最后的一块遮羞布,遮的是那些效率优先人无知的羞。
我们当前世界生产水平足够让80亿人过一个不挨饿的生活。全球人均GDP是1.1万美元,大概与国内人均GDP持平甚至略低,大概对应一个月6600元人民币。而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与世界卫生组织的膳食指南去吃,每个月花在食物上大概在200到600美元,我们取个均值400美元,一年就是4800美元,这样全球人的恩格尔系数就是0.44,也就是基本温饱。当然400美元每个人已经是发达国家物价了,这里只是想说明按最健康的吃法去花,当前生产力水平是足够保障的。但问题也在这里,我们很清楚大多数人都被平均了,后果就是我们可能生产很多,但消费不足或无法与生产水平匹配。
在这个问题上,不同人给出了不同解释,马克思认为这是资本家偷了剩余价值,压低了工资水平,进而导致周期性产能过剩与消费不足,也就是经济危机;市场派认为这是市场规律,应该打破贸易壁垒,让生产出的优质产品进入到新市场来促进消费,收入不平等可以通过慈善等三次分配来解决;保守派则会认为穷是原罪,有些人能力就匹配这样的薪资水平,可以通过引入信仰来降低个人需求;建制派则认为可以通过税收与政策干预二次分配来调和。现实世界就是上述理念的大杂烩,但没有改变的是全球尺度内贫富分化越来越严重的事实。
那么贫富分化是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是,也不是。说是的人会认为贫富差距拉大会激化内部矛盾,哪怕不激化仇富心理,也会变成底层互害内卷,不管哪一种都不像是文明社会应该有的样子。说不是的人会祭出库兹涅茨曲线,认为贫富分化只是正常发展的一个阶段性问题,过了这个阶段社会会自发调整为相对正常的状态,当然,他们也会拿出一些案例,特别是北欧,但这些案例都一定是发达国家与地区,按那个生活水平,我们现在的生产力是够呛的,属于望梅止渴。但不管怎样,这个现象的存在是没人否认的。
此时回来看效率优先理念就很有趣了。效率优先本质是一种竞争思路,是构建在资源稀缺性上的,甚至整个自由市场理论都是构建在稀缺性上的。正是因为资源有限,我不发展你就会发展,先发展资源占有率与利用率都有利,因此我不仅要发展,还要打击潜在竞争对手,巩固优势地位,正是这种对稀缺性资源的不安全感是很多行为的终极指导理念。然而,我倾向于认为稀缺性假设是发展初期阶段的独占现象,跨越过某个生产水平后,再用稀缺性这种过时的理念来指导,一定会出现鼓励无止境贪欲,引发贫富差距与后续问题,而所谓的库兹涅茨曲线只是这个赢家通吃游戏里剩下还在牌桌上玩家的现状,是无法推广到所有人身上的。
有意思的是,经济学对稀缺性的重视长久总被政治人物故意忽视。任何组织,在成长到一定规模后会天然产生官僚主义与程序信仰,这两个都是降低效率的神器,官僚主义会搞出一套等级体系与繁杂的规章制度,也会驯化体制中的人,使其工具化机械化,无止境追求逻辑上通顺与程序正义,事实上却是把责任全甩锅给了体制,然后通过象征性民主在出事时换掉终极职业经理人就可以了。这样的体制运行一段时间后就自己有了生命力,里面每一颗螺丝钉都会尽力维护体制,因为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可替代性强的,离开现有体制是很难在另一家里得到同样待遇,这样的人在任何体制里都是多数。
这在效率优先人眼里简直就是资源浪费。他们习惯了高强度零和博弈,看到这种臃肿的组织总想上去快刀斩乱麻,但殊不知一个臃肿低效的体系反而是消解社会矛盾最大的缓冲装置。这里以美国公务员举例,美国的公务员高学历薪资水平低于私营企业,但福利水平会更高,同时低学历人的薪资又是高于社会平均水平的,更吸引学历不高的人来就业,这部分人你扔到社会里生活水平都是要下降的。现在假如说美国要精简公务员队伍,那其实就是给自己搞了一堆低学历带枪无业游民,而同时美国退伍军人的开支也非常高,你要有勇气把这块砍了,我都没法想这伙职业枪手上街会出啥事。说白了现在很多所谓闲人就是政治上应对经济效率优先的产物,你可以搞效率优先,但有些行业要承担吸引那些被时代抛弃人的责任,不能谈效率,你把这砍了,整体社会成本就高了。商人企业家出身的人通常都是不会考虑外部性的,总觉得自己搞好了外面啥样都可以,这种思路是成就个人的,不是成就整体的,会牺牲掉很多人的。
在当前生产里水平下,其实经济应该走富足理念了。例如给收入不足1000美元的人把收入用补贴补足到1000美元,多出的钱通过通胀让所有人共同负担,通胀本质富人损失多,但损失的本来就是个数字,他们每个人每月1000美元就够活了。有了基本收入兜底,消费才能启动,如果你觉得补贴不好听,就给他们一些象征性工作,例如无人售票车上的安全员这种,这样能照顾下拿钱人的面子。这里的问题不在于闲人不劳而获,而在于当前时代已经达到这个生产水平了。好比现在出现一种技术可以直接模拟植物光合作用生成各种有机物,那么食物就不再是稀缺资源了,再给食物贴价签就属于多此一举了,再比如曾经铝很难生产,用铝制品就有社会地位的象征意义,现在铝很容易生产,也就没人拿铝制品当回事了。
我并不是要提出这个理念,而是观察到了大量富足理念下的实践,例如养老金发放、残障人士就业、还有丁胖子广场金牌讲师替老佛爷要账等。很多人对此不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还是有稀缺资源的不安全感,然后看到有些不如自己的人反而没有这种不安全感,出于痛恨不劳而获的朴素价值观进行批判,认为很多人拿到的资源是用自己的税垫付的。我只能说幸亏还有这些机制,如果对这些人不管不顾,他们有能力让你需要交的税翻倍,此时你的税就不是拿来发救济了,而是治安成本等其他不安全感了,这不是建一堵墙就能隔开的。所有人的财富本身就是个数字,只有通过具体的行为才会转化成体验。如果只顾着自己体验,那么大概率你体验的成本也会越来越高。你可能觉得很多东西之前不要钱怎么突然开始要钱了,不要怀疑,这就是外部性的反噬,最简单例子就是气候变化。
也就是说,在保障多劳多得条件下存在不劳而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对这一现象的不满可以理解,但很明显不满的人不了解社会运行本身的外部性成本,如果社会运行机制设计不够明智,这些你以为取消掉就出气的政策会引发另一轮危机。这里面起作用最大的就是个案,只要出现一两个个案,在加上模仿犯,其影响会远大于案情本身的实际影响。印象中有人做过定量研究,大概就是股票市场上如果出现一个1%的实际损失,股价会超跌到5%的损失。现实世界里如果出现一两个不劳而获,其造成的负面预期也会远大于不劳而获实际的开支。人这种脑子,对于预期的估计是很容易被情绪带飞的。而且人脑子里的道理很多时候也是为了情绪来组织逻辑的,这个过程会让你认为自己的判断是理性的,但理性这东西本质上就是感性的借口。绝大多数的社会议题的辩论双方都会给出自己的理性推导过程,甚至双方都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对的,此时请跳出自己的价值观直接去观察事实。没错,逻辑上正方不对应该是反方对,现实里正反方甚至都不真正对立,都是在虚空输出自己的道理。
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如果你能意识到自己所谓的道理是抽象的片面的就会好很多。同样是零元购,你可能很容易想到抢劫不到一定数目不会受罚这种法规例如加州47号提案是荒唐的,但如果你了解下美国监狱现状就会发现就算抓起来其实也没地方关,执法资源是匮乏的,此时市场的稀缺性导致他们立法者只能将有限资源去处理重罪犯人,让社会均摊小额损失。当然这个解释也有很多问题,但你要问为啥美国这么多人要蹲监狱,那贫富差距更可能是根本原因之一。经济地位相对平等的北欧犯罪率是比美国低的,你想保持贫富差距拉大又严打零元购,只能说治标不治本。任何听起来荒唐与魔幻的现实背后都一定有一堆你从未考虑过的背景,单纯用自己的经验来解释是一种无知的表现。
每个人都是巨婴,没错,包括你我的每一个人。只有巨婴才会搞不清富足与匮乏场景下不同的价值判断,而这个世界能在巨婴搭出来的草台班子上运行本就是一个奇迹,能意识到自己有偏见的人才勉强算是成年人,绝大多数人只是偶尔成年而绝大多数时间里就像婴儿一样既无知又没有安全感,在空气中抓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所谓安全感也好,情绪价值也罢,都不是一个成年人生存的必需品,社会发展的方向是宽容一切先天的多样性,但安全感与情绪价值不属于被宽容的对象而更多是发展的代价。很难想象一个囿于安全感与情绪价值的人与奴隶时代被主人关爱的奴隶有什么区别,人是不需要其他人就敢于并可以在现代社会存活的,有的话是幸运,没有的话就没有吧,这也是成长的代价。
时无需英雄而人人皆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