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讨厌概念辨析,很大原因在于多数概念辨析到最后都脱离实际成了纸上雕花,华丽而无用。同时有些概念的内涵会伴随时间而发生变化,有的会多了感情色彩,有的则变成显摆见识的黑箱词汇,例如1,3,7-三甲基嘌呤-2,6-二酮,这东西无处不在让人上瘾,但一般被称作咖啡因。引申而来就是对职业与专业的误解,这两个词经常被混用,导致一连串跨服聊天,属于必须搞清楚的一类概念。
所谓职业,就是说从事的行业,是用来谋生的,是对外的。职业是描述性的,是岗位需求决定的,例如我需要找人养小白鼠,这个岗位就是生物学家,不代表在什么岗位就一定会有相关的专业知识,只是一个职位。专业则是有知识门槛的,很多专业是需要考试得到认证才能上岗的,同样的,具备某领域专业知识的人的职业也不一定跟专业有关。这里最容易被误会的点就在于很多人会认为从事某职业的人需要具备其名称专业所影射的知识与训练,而事实上很多职业根本就不限专业。
严格说是有些职业必须持证上岗的,但考证有时候也跟学校学啥专业没关系。我上大学就有同学去考英语专八跟注册会计师,很多专业认证所需的知识课外辅导比学校教的更有针对性。另外有些职业虽然不需要持证,但需要经验累积,而这些经验却又是课本上说不清或过于抽象,因此某职业从业时间长的人也会被认为是专业的,新出现的职业通常是没有专业培训的,很多时候都是最早一批人摸着石头过河总结些经验。举例来说,相声的历史就不长,里面很多术语其实都是借三教九流江湖黑话形成的,这类行业比较喜欢作坊学徒制,也会搞出地域门派这些次生分类。
科研界也属于典型强职业弱专业的行业。科研人员会有各方面的训练,但所有训练都是为解决具体科学问题服务的,所需的技能与观察视角也会依赖科学问题与技术进展而发生变化。例如传统遗传学是孟德尔那批搞表型杂交的,现代遗传学基本都已经是分子水平讨论遗传机制了。但技术发展确实太快,新千年我们才搞出人类基因组,但现在测序技术已经迭代很多次了,甚至我读研的时候才流行的454测序技术在我博士答辩那年就被抛弃了。那么我现在问你,假设你博士4年辛苦掌握的技术在答辩那年就被市场抛弃,你找工作的专业性体现在哪里?
同理,当前很多专业资格认定可能也是过时的。很多人认为自己拿个证就可以成为专家,但很多认证都是有期限的,甚至续的时候强制要求从业时间。认证这东西更多是一个起点要求或者知识门槛,但行业设置的门槛跟实际问题所需的知识有时候是对不上的,更多是形成利益团体的一种手段。在前沿科研里是没有认证这一说的,大家都是拿事实与数据说话的,确实有些研究方向非常排外,但如果这个方向足够重要,一定会有其他学科的人带着自己的研究视角进来分蛋糕的。当然有些方向就是小圈子自嗨,稳定到就是几个实验室研究,那其实这批人退休后这个方向基本就只能活在教科书的某个角落了。
在有些直接面对实际问题的领域,我只承认存在从业的职业人员,但不承认存在专家或专业人士。实际问题对知识的要求通常不是单一学科训练能覆盖的,需要从业人员从多个不同角度考察,如果局限在某一个专业里大概率会出笑话。例如媒体的财经频道最经常犯的错误就是找所谓专家解释当天的指数波动现象,很多时候这就是个随机波动,没法解释。你去找专家解惑,专家一定想办法给你从历史类比或逻辑上找个说法来体现专业性,最大的效果就是体现了专家的术语库,对实际问题不但没有帮助理解,反而会给你个自以为是的偏见起点。
因此,不论是不是转行,只要打算从事跟解决实际问题有关的行业,学习角度都是没有边界的。实际问题大多数都属于学校习题集里的超纲题,很难简化抽象到一个方程解决问题,更多时候其实是在试错。而试错最需要的其实是两样东西,一样是足够广阔的视角能看到不同问题的共性,另一样是接受尝试失败的心态。这两样东西所有真正的职业(也就是排除掉那些制造问题与解决虚空问题的职业)都需要的,也是会伴随阅历增长的,如果这样的职业训练足够充分,那么真正的职业生涯里是可以不断切换专业技能领域的。当然,目前看起来大语言模型似乎也有这部分能力,很适合作为个人全能助理。我就很喜欢问他们类似问题在其他领域如何解决,经常能看到很不一样的思路,只是确实要引导一下。
能在过去二三十年一直拿到科研经费的大课题组很少有只专精一个技能的,更多时候是课题组长出去开了个会或跟其他领域人聊天后了解了新技术后引入解决自己的科学问题。这里还是要说下美国科研经费里国家自然基金跟国立卫生院的区别,国家自然基金很像国内中科院,是分学科来给钱,这样做有利于专业化,但不利于学科间交流;国立卫生院因为是面向生物医药领域,其下属研究所是按照疾病来立项的,只关注特定疾病,例如癌症所、老龄化所或传染病所等,但关注某个疾病不限制你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不论是本来是什么基础学科,只要有可能解决这个疾病都可以来申请。在国立卫生院体系下,某学科的技术突破可以同时引入到不同实际疾病的研究,而在分学科的经费资助下,某个学科大多数情况不关心别的学科的技术进展。因为看重了自己学科的发展,经常陷入跟其他学科分蛋糕的争论里,但学科发展好坏跟实际问题的解决是没有必然联系的。
我更愿意自称为职业科研人员而不是专家,我也更希望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至于在解决实际问题时产生的学科分化、术语壁垒、利益集团等体制类副产品,其实很多时候本身就是需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