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师说》里认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古典的论述,在教书育人里侧重了育人这个方面,因此会有“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主打就是一个学无止境的个人修行,这里面老师是来成就自己得道的一部分,此时接受教育的目的是旨在引导个体在内心寻求真理和智慧,为个人成就的道路铺平道路。
然而,现代社会的教育体制更多地以满足社会体制需求为导向。个人的自我成就逐渐被置于次要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对现代体制主流价值观的维护。这种体制构建了量化的外部评价体系,通过对个体的评价与测试来选拔所需的人才。教育的目标变成了培养能够为社会体制服务的人才,而非追求内在的自我满足。高等教育与职业教育的界限逐渐模糊,中等教育、小学及学前教育都越来越强调为进入现代社会做好准备,学习可以保证正常交流的基础素质,甚至中等教育都要考虑分科来提前为就业服务。更进一步说,现代社会希望个体能够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经营这个体制并攀爬里面的各种等级,这样个体层面上的疑惑就变得没有现实意义,不如去务实追求世俗社会的功名利禄,一切以结果为导向。
这种趋势使得标准化测试成为主导,学校和教师必须按照大纲规范来教授内容,学生则要以结果为导向,面对挑战和竞争。在这个大前提下,对中小学老师的要求也会标准化与量化,教学内容需要有大纲进行规范,老师只需要熟悉考察部分内容就可以让学生应付选拔性考试,超纲部分基本不涉及。而儿童与青少年大脑处于发育期,容易钻牛角尖,教育实践中同时做到引导与思辨对老师要求很高。我没上过私立学校不做评价,但公立学校里鼓励学生自主思考的老师基本都被家长投诉了,有的是家长过于保守,有的则是老师本身就过于激进,目前处于无解状态。
其实面对中学生,鼓励或不鼓励独立思考都无所谓,不鼓励的话他们本来就逆反,鼓励的话很可能走极端。大多数家长最大的思维误区在于认为学校要“管理”或“教导”学生,这种“管”体系对青少年而言天然就是敌人,会引发对抗。更适合的方式应该是引导式放养,需要掌握的知识还是标准化测试,但不是区分性测试,一切以够用为目标,不去卷虚空难度来区分学生,达标后给足时间自由发展。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大学没法通过有区分度的选拔性考试来录取学生了,但其实大学专业那么多,本来通过几门课成绩来录取也不一定能选到适合的人。另外,这也得建立在家长也认同学生自觉的前提下,否则学校不管家长也会从外面找老师来管,这个“管”的意识是问题根源,但要是完全不管青少年也是高估他们自觉性了。
标准化教育及后面的标准化考察区分学生其本质是为了培养了解并顺从当前现代化体制与伦理的现代人,在某种程度上几乎一定会扼杀掉一些个人天性。这对现代伦理是有好处的,毕竟很多人的喜好是要牺牲另一部分人来实现。不过现实执行中具体的人在把握尺度上容易走极端,该引导的时候放任,该放任的时候采取强制措施,这一现象的根源在于管理层或教育工作者自身能力不足。这就会造成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小学中学里一个师范本科生要去教一个未来可能拿诺奖的天才,如果不是碰到合适开明的老师,天才经过标准化教育后可能会变庸才。另一个极端就是精英教育,总是用导师制这种聪明人来教育聪明人,但这个比例实在太少,大都被集中到国家少数高校搞高等精英教育里去了,而想进入这样的高校还是需要标准化测试,当然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特招模式,但实质上还是因为机会公平问题更倾向于富人子弟。
如果在校园里无法传授思辨能力,那么到社会里传授一定是崩坏式或毁三观的,相当于人为制造了象牙塔脱离现实的隐喻,而其实校园的保护式保守管理要负主要责任。校园应该始终鼓励学生试错并在其闯祸后给予引导,然而目前的校园成了扼杀试错的源头,这样学生被压抑的探索欲总会以某种方式在其后面的人生中体现出来。这里面做的最差劲的应该是文科。例如历史,一方面偏重记忆,另一方面不讲思辨。后果只有两个极端,要么直接就是毕业后把公立教育里的历史看成垃圾,跑去信野史或者跟着穿越小说甚至漫画学历史;要么努力把新看到的内容整合到中学历史框架里,解释不了就否定。历史是唯一的,但史书不唯一,任何历史书都会被写书人的三观所限制,更准确说是被写书人所在时代的共识所限制。普通人学史,能意识到史书本身的时代局限性已经很有思辨性了,能从中意识到自己认知局限性的人估计就更少了。
那么到了大学,高等教育又如何?西方大学最早出现的专业是医学与哲学,一个务实救命,一个务虚解惑,为了能终极解惑,再加入来自宗教势力的神学,另一个早期专业是律师,用来处理人际关系。从这个视角,大学就是处理四种关系:
- 人与自己精神相处:哲学
- 人与自己生理相处:医学
- 人与共同意志或者神相处:神学
- 人与人相处:法学/军事/政治
这个教育体系基本就能搞定农业社会里所有能遇到的问题了,还有个相对小的问题是人改造世界的能力,此时还比较弱。但到了近现代社会,人们逐渐发现科学与技术这种改造世界的能力可以同时解决上述四个问题中的两个,医学被科技改造归入更一般性的自然科学与工程,法学这些学科也被科学改造后变成社会科学。而神学虽然解决不了但似乎也无所谓,世俗社会里神学用处不大。剩下一个与自己精神相处对现代社会体制而言没法标准化处理,也不好去验证,逐渐跟文学、艺术这些划入文科,能被社会科学量化改造就归入社会科学,改造不了的自生自灭。
在上面提及的知识中,可被实践检验与量化的那部分就成了现代高等教育的重点。大学关注重点变成了研究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更侧重职业化培养与就业,培养出的精英更多是解决现实世界中的问题。曾经大学里的导师制是带有因材施教类型的学术引导,而高等教育里的现代导师制更像是公司制,很多导师只是把学生当成自己学术阶梯往上爬的棋子或项目完成的工具而不传授具体思路。在课题组小作坊里搞流水线论文生产,这个场景下导师制也不能很好生效,变成只有项目管理没有科学探索的职业流程。下一代的学生成为导师后依然采取类似模式培养学生做研究,后果是很难出现突破性创新,大家都在工程化排列组合已有规律解决实际问题。然而,这里面还是欠缺了对个体自身的关注。
缺乏个体思辨或者说处理与自己精神世界或情绪相处能力的现代人会倾向于皈依一种安全区理论以避免自己认知失调。例如罗曼·罗兰那句被说烂了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此时就用积极的人生态度来强行支撑面对现实的无奈,这种空打鸡血的方式实属自我感动或自我麻醉,真的英雄生活下去不用给自己找理由,更不用说出来让别人称为英雄,灰头土脸活下去本就是人的本能。各种主义满天飞只是给自己找个安稳的借口罢了,直面认知失调但要保持人格稳定是需要超越各类主义的认知能力,这对很多人而言超纲了。
这里缺失的教育内容就是对自己的认识。绝大多数人无法自己构造自己的精神世界,哲学家或神学家打造的过于抽象,最后大多数人维持自己精神及情绪稳定的来源就成了药物控制下的生理指标与被外人肯定或亲友呵护。现实中没对象会去追甜甜甜的爱情剧或给明星偶像组精神伴侣,现实中没人夸会去游戏成就中找正反馈,现实中无法管理团队就在粉丝团里当领导,现实中不快乐就去网上搜各类喜剧段子来进行补偿……现代社会提供了充足的代偿或者替代方案,可以让苦闷的现代人找到乐子。不过,这部分内容其实本应该是学校教育过程中教授或者进行引导的,只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管理方,现代教育从业人员对这方面内容通常会因为害怕担责任而不干涉,这就会在外界名利诱惑下搞出精致利己的学生,而这些学生本身也是脆弱的,甚至无法抵御街头骗子的精神控制。
打造一个充盈的精神世界需要让学生自由问出为什么,而教师除了回答具体问题也要引导学生自己找到答案。很多人遇到的问题或者过不去的坎都在心里,他们从来就没问出来过,很多人找的答案也幼稚可笑,例如只要我服从就好了,只要我拿高分就好了,只要我完成父母或外部期许就好了……但总有一天,当你站在管理者的位置上才发现自己从来就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这样的人往好听说叫单纯,往不好听说就是做了一辈子的社会提线木偶。作为齿轮完美嵌入了社会机器的运转,向上嵌合长辈与领导的期许,向下要求下级与子女的无条件服从,这算是个悲剧。因此,虽然我认为现代社会有教师这个职业,但其实并未完成传道授业解惑的任务。
这个问题会在人工智能冲击下更严峻。如果社会通过教育培养人才是为了找到一块嵌入社会系统运转的齿轮,那么这个齿轮何必是人?很多职业就是流程化机械化,引入人甚至是引入了不确定因素会影响产出效率。而且现行社会里个人晋升与选拔所依赖的能力很多并不是完成某个任务必须的,这里强制加入一个量化考核要求只是为了给选人找个合理且“专业”的理由,真到应用场景所有入选者可能都要回炉重造去适应现实问题。如果现实问题中存在清晰的解决方案,机器效果会更好,如果不存在清晰解决方案,那么你这个专业要求就显得很可笑。一个大夫看上千病人累积的经验会变成直觉,但这也是看了上千病人后才构建的,他没做医生前的那些知识很难超过人工智能,现在的情况是人工智能可以从诊疗数据中把那些不可言传的经验模式提取成模型,你让机器行医时长够了很难说比人类差。这不是抢了人的饭碗,而是提高了诊疗效率,可以把之前需要更多资源试错才能发现的规律更早应用到临床。因此,不仅仅是流程化职业可以被取代,经验化职业也可以被逐渐取代,不能取代的反而是那些不需要专业知识或者服务对象是人的职业。例如,去看心理医生的人多半不喜欢对面是个聊天机器人,去看歌剧表演也不希望演员是带喇叭的充气娃娃。这类职业无关效率,只与人类本身的审美有关,审美问题对于人工智能而言是超纲的,没法训练,所谓共识也可能只对少部分人有效。
大胆设想一下,以后的知识传承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维持社会运转优化效率的知识,主要是改造自然为社会所用,这部分知识的传承由人工智能来完成与维护;另一部分则是人与自己,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与关于价值判断或审美的东西,这部分人工智能不关心,做出结果人也不愿承认。或许人类的计算速度永远无法追上人工智能,但人类却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价值观传承。机器可以模拟但无法理解亲情、爱情与友情,这类没有答案的问题对机器而言毫无意义。如果这一部分也交给机器,那么人工智能的最佳解决方案可能就是脑后插管不断注射多巴胺了,或者就是娱乐为主的生理刺激了。这块机器看不上眼的恰恰是还需要老师来进行引导的,只不过这里的老师肯定不是现代体制定义下的老师了。
人类对自己的无知是自打人类社会产生就面对的问题,现代社会一度是需要职业化的老师来维持运转秩序的,但当人工智能接管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改造之后,人们还是需要可以育人的老师,可能是某个场景、某人某句话、某书某片段、更可能就是不断修行中的自己,自己给自己的存在与行为赋予意义。不然的话,现代资本社会有无数种方法让你交意义税,可以是保健品、可穿戴设备、心理医生、毒品、品牌、偶像、意见领袖、邪教、酒精……他们都会提供一套完整的意义。不过自己过得好不好是不应该由外部确认的,当你想用生理指标或外界评价时其实依然对自己一无所知,感觉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仅此而已,没有自己的判断与齿轮无异。
今天教师节,不知各路江湖过客,还记得那些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