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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英混杂

最近看了本香港出版的电子书,这书你说是粤语写的吧,里面很多白话且夹杂大量的英文,目标读者肯定不是大陆人,也不可能是汉语母语者,大概只有当地人能流畅读懂。语言对于形成民族认同或文化认同是非常重要的,港独集中的论坛几乎都是粤语,而台独集中的地方都在推广所谓台语,其实就是闽南话。而在美国国家认同形成的过程中,美式英语其实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很多殖民地独立也要先靠语言交流上的分割与创造自己独有文化来逐步实现。《礼记·中庸》里就提到战国时期“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认为在这个条件下可以用周礼修复礼崩乐坏现象。不过搞笑的是最后实践这个的反而是扫六合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而历史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势里那个合的很重要的动力就是文化认同,别看很多朝代是外族入侵建立的,但想在这片土地上存续,都得变成外儒内法的体制,文化的惯性远大于朝代认同。

不过这是农业社会的套路,工业社会里民族文化认同的实际效果是很差的,或者说大家都认资本了,此时想产生新的文化认同就只能走多样性这一条小路。因此,我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这独那独的,小圈子自我感动而已,只要他们不是想退回农业社会搞闭关锁国,想通过创造新语言来构建民族认同,进而搞国家认同就是笑话。而且这些地区目前都面临人口负增长的大趋势,过个几十年,单纯看民族可能现在的主流民族都变成非主流了,到时候说什么话还不一定,要是头铁不放开移民,那么萎缩的人口无论如何也撑不住这些所谓的独立口号了,最后都会变成老头老太口嗨。实话说未来国家认同都可能是笑话,更大可能是出现类似中文区、英文区、西语区等这种更贴近全球化趋势的母语文化认同,而且认同也不代表不同语言就割裂或对立,反而是制造对立概念的保守主义者才是大麻烦,对抗是保守派政客谋取功名的把戏,普通人没有任何义务去配合,有这时间精力不如多发展经济与技术,提升人类整体的生活幸福度。

语言毕竟就是个交流工具,任何存活到今天的语言都要主动或被动接收新元素新概念的引入,很多语言学家就是通过某些词汇的出现与消失来判断历史上出现的文化融合现象。例如,内陆地区的人就不存在描述海洋生物的词,他们语言中描述海洋生物的词几乎一定是来自沿海地区人的母语音译或意译,音译很简单就是对方咋发音我就咋发音,意译则是通过类比自己词汇中已经有的东西,加上一个修饰来描述新事物。这两种模式经常是并存的,从理解推广上看,意译其实是更容易被当地人理解的,但音译从原始表述上可能更精准。

所谓中英混杂现象其实就是音译现象,因为找不到现存词汇来描述,索性就用外来语来指代。这里要注意的是,找不到现存词汇不一定是真找不到,也可能是不知道自己词汇里有,此时用音译给人感觉就是没文化了。当然另有一些人喜欢用音译来表示自己见识广,这其实是很幼稚没教养的表现,真见识广的人在与陌生人交流时会向下兼容以提高交流效率,而不是故意让对方听不懂来展示优越感。你自己想展示的优越感在对方看来更多是反感而不是崇拜感,如果对方好这一口,那八成也是个没教养只会盲从的人,这种人不值得交流。语言的第一要务是传递信息,如果对方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不用怀疑,一定是你语言的问题。

我自己写东西是尽量避免中英混杂的,但出国时间久了,大概也能理解留学生交流时中英混杂现象,往大了说是在创造新语言,往小了说则是降低交流成本。确实有很多日常表述或专业词汇用英文双方都懂也知道具体意思,不过这属于熟人间聊天,跟母语相同的陌生人打交道,这么做大可不必。我并不是觉得要保持所谓语言纯洁性,单纯就是从沟通效率上谈这个问题。例如我开头说的香港书,那玩意备不住在港人日常交流里是常见的,但同其他华语母语者角度看沟通效率就非常低,还不如单纯英语或单纯汉语,搞混杂其实更限制了这种交流方式的传播。不过我得承认很多前殖民地都有这种混杂语言,也有明显殖民色彩,例如跟外贸技术相关词汇全是宗主国引入的外来语,日常交流就又是当地土著语。不过,我还没见过哪个殖民地版英语能做大做强的,除了美国,但美国人骨子里还是高看一等英式或欧式生活方式的,毕竟人家祖上也是那边的。到了东亚情况就反过来了,很多地区人高看一等的还是欧美,这其实没必要,如果你打算得到公平的交易,俯视与仰视都不如平视与互相尊重,失势就跪舔,得势就傲慢是没法得到任何对手的尊重的。

那如果尽力维护语言纯洁性会怎么样呢?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是加拿大的法语区,因为这个法语区事实上是投降产生的,高傲的法兰西人民军事上打不过但坚决捍卫了语言纯洁性。然而,其欧洲宗主的法语却在与时俱进接纳新词,后果就是现在的法国人到了加拿大魁省本以为语言没障碍,但那边说的都是几百年前的法语,类似我们穿越到清朝说文言文的感觉,更牛的是现在的加拿大法语区的人认为自己才是法语继承人,反而认为现代法语被污染了,颇有大唐正宗在日本的即视感。语言一定是要发展才有生命力的,创造新词来描述新生事物是一门语言有生命力最直接的证据,而如果不断从别的语言里借鉴新词,那只能说这门语言已经事实上被历史抛弃了。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其实英文本身就是全世界外来词汇最多的语言。我现在说的中英混杂其实可能是中法、中德、中西、中意、中葡混杂,莎士比亚时代的英文现在哪怕母语英语的人去读都搞不清啥意思,很可能词都大概认识但连一起就不知道是啥了。英国人在全球折腾日不落时其实遇到了大量英语里没有的表述方式,因此很多英文事实上要么是土著语音译,要么是更早期欧洲殖民者的音译或意译。我们现在学的英语之所以难,从词汇角度看部分原因是因为混了一大堆没词根组合的音译。另一个外来语混杂比较多的是日语,现代技术词汇几乎都是音读,根本就懒得搞训读,这也直接影响了日本人英文发音总是带着日式风格,其实就是音读的问题,好比你按三克油的发音表达感谢,老美也会听起来怪怪的。

中文其实是不太适合搞音读的,一方面是基础词汇足够丰富,可以排列组合出不存在的概念,另一方面则是中文是书同文,但发音保留了各地差异,各地方言说快了谁都听不懂谁,你搞音读还得适配各地方言更麻烦。例如杯葛这个词,来自英文boycott音译,其实就是中文抵制的意思,甚至这个词都是一个人的姓氏,因为他拒绝给自己佃农减税,所以被当地居民集体抵制,后来人们为了描述同样的活动就用了这个姓氏指代。说白了就是英文遇到一个之前不存在的现象造的词,而中文本来就有,此时在中文语境下搞音读就没必要了,属于没文化的表现。另一个就是霸凌,来自bully的音译,很多人会觉得这个翻译信达雅,但中文本来就有欺凌或欺负的词来描述这个现象,实在没有必要创造新词表述已经存在的概念。还有很多音译确实也跑偏很远,例如爵士乐来自jazz,这个词真的跟爵士半毛钱关系没有,跟实际音乐风格也差的非常远。当然也有很多意译但不准的东西。例如我们常说的经济,原始意义更宏大一些,现实中可能用《史记》里的食货或家政表达微观经济,然后用财政表达宏观经济就可以了。有些则是最早一批翻译家用错了但已经传播开了,例如英文milk被翻译成牛奶,但其实指代所有哺乳动物的奶,包括人奶,鲁迅就写文章说过银河与牛奶路的问题。这类中文意译本来就不准的其实用音译也没啥问题,前提是跟你交流的人也知道这个区别,否则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过中文里也确实有大量外来语,很多现代词汇其实是从日本学过来的,这点不可否认。过去一两百年里出现了太多的新鲜事物,很多时候确实来不及意译或者说意译的传播效果不如音译,不过中文也在持续创造新词新梗,很多反过来也被英文词典收录,例如Niubility。这一方面说明英文也在持续收集其他语言的新词新事物,另一方面,中文也确实需要更多与外界交流,不论音译还是意译,去引入一些新生事物的描述,这样语言才有生命力。很可能几百年后,地球语言会是一种更大尺度的混杂语言,那时我们对新生事物的描述都是一致的,但对日常事务的描述依然带有母语影响,这样的多样性其实也不错。

更广义说,我们大脑本身就是一个翻译装置。即便是同一种语言,也存在古文与今文,人类社会的进化方向就在于不断把新的发现翻译给自己或其他人的大脑。即便同样是现代语言,我们也依然需要翻译来读懂一些专业文章,这就是各种各样的科普作品。等我们老了,脑子糊涂了,发音不清楚了,可能还是需要一个翻译来表达需求,可能是后代,也可能是个脑机接口。更广义的翻译则直接面对符号进行解释,例如你看到阿拉伯数字1就知道啥意思,看到H2O就知道是水,任何编程语言里看到if就知道是条件判断。因此很多职业都可以解释为翻译,程序员翻译需求给机器、销售员翻译商品用途、科学家翻译自然法则、艺术家翻译情感、运动员翻译胜负欲……人的所有需求都需要翻译,有的还需要高度职业化翻译。当然翻译只是信息沟通,不会涉及下一步的行动,但很多事只要沟通顺畅,后面走流水线并不困难。

《道德经》开篇说“名可名,非常名”,我翻译一下就是,概念是可以交流的,但交流双方理解的概念可能是不同的,这是很多矛盾的源头。有些事可能永远都是翻译不清楚或不准确的跨服聊天,你以为你表达的是赞同,对面理解成了反对,这个就需要更高明的翻译了。这个翻译要同时理解两种不同语言,然后要把自己的这些理解揉在语言里,传递给只懂一种语言的人。即使这样人与人间的翻译可能是个无解的难题,一个人是很难真正走入另一个人的意识世界的,很多都不是语言可以清楚表达的,此时就更没必要搞混杂了,除非对方真的懂你。

换句话讲,大家真正互相理解后,这个世界可能更有秩序,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