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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便车

自从川普给最高法塞了三个保守派大法官,隔三差五他们就要整点事,而且因为美国最高法大法官是终身制,这个影响估计还要持续几十年完全看不到头。目前这届最高法的九个大佬已经推翻了女性堕胎合宪权、搞掉了纽约对户外持枪限制,最近一周更是先否掉平权法案的高校入学政策,之后又把拜登的学费贷款减免计划给搅黄了。这么看就算共和党选举一直输也没啥关系,反正最高法现在也是有很强的党派色彩了,投票几乎都是6:3,原来还有个骑墙的肯尼迪左右摇摆来保证最高法的独立性,但他也退休了。

这些事里国内最能理解的大概就是平权法案那个,可以理解为国内的少数民族高考加分政策。出于历史还有文化原因,少数民族自治区教育水平相对落后,如果我们按绝对成绩,很多地方可能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名牌大学生,相当于当地会一直缺少高层次人才,这就死循环了,越没有人才越落后,越落后越没有人才。这里我强调一下,所谓的“高层次”,是特指掌握现代社会运行现状与知识的人,如果仅从生存角度,一个满嘴市场会计律师的现代人处理日常纠纷能力可能并不如一些部族的萨满祭司,我们定义的文盲本身就是构建在自己有文化优势的前提下的,如果一个部族选择不接触现代社会,那么我们的“高层次”是毫无意义的。另一个就是高校招生分配,国内存在神奇的越发达地区录取率越高的现象,这其实完全违反了高考机会公平原则,相当于在美国给亚裔或白人搞降分录取,我不太敢想会出啥后果,这里也不讨论了。

从初衷上看,给落后地区或人群优惠政策是一种机会公平的体现,但会造成实质上的不公平。假如两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发小,接受教育一样,一参加高考一个加分一个不加分那就属于耍流氓了。也就是说,这种政策一定是临时性的,甚至是矫枉过正的,等到发展水平差不多后,其实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不然就不是机会公平而是盲目追求结果公平了。在平权法案这件事上,核心就在于是否认可当前社会层面歧视已经消失了。共和党认为过去五十多年已经把这个差距给抹平了,现在应该一条线拉平,我们按能力说话。民主党则认为当前社会面歧视是根深蒂固很难消除,需要持续考虑种族因素,甚至《平权法案》本身就是个妥协产物,根本没解决歧视但起码能遏制一些不平等。

当前大法官里最保守的是个黑人老哥托马斯(他最近还被弹劾了),他自己其实就是平权法案的受益者,但从他个人视角看,能走到大法官是自己努力的结果,特别反感别人说他是被照顾的,他从当上大法官那一天起就一直反对平权法案,典型上了车就焊车门的那一类。与之对应的另一位黑人女性大法官则承认自己是被照顾的,但她认为保持这种多样性对于社会而言非常重要,且当前社会面歧视问题并未解决。其实,《平权法案》刚出台就带有很强的照顾色彩,你不能说刚给一个人解开镣铐就让枯瘦如柴的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跟其他人竞争,你得让他早跑几秒,否则他们还是会持续性落后,这是对历史的矫枉过正。这一定是有正面意义的,打比方,一个地区一直没有懂某个族裔文化的当地土生土长的大夫、律师或会计,那么他们的权益就很难被社会整体意识到,这种失声甚至都不会被体制意识到。

不过,推翻平权法案其实从在美华人视角来看多数是支持的,特别是一代移民。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亚裔,特别是华裔是强调个人努力的,即使自己就是少数族裔也大都不认为这需要成为加分项,但当他们发现去一所好大学时很多同学的分数要远低于自己时就会感觉特别不公平。因此,起诉名牌大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同样是少数族裔的黑人群体其实也有一半不喜欢平权法案,因为只要你说自己是名校的,别人的眼光就会表现出你是被照顾进去的,能力非一流,这也是歧视。但有意思的是亚裔二代移民对这个问题则相对开放,当然肯定也有不满,这在保守派看来就是被洗脑了,甚至是固化了种族差异与歧视的刻板印象。在这点上保守派其实扮演了进步角色,认为社会已经发展到不需要特殊照顾了,而自由派则扮演了保守角色,认为这种歧视是无法根除,所以要持续呼吁平权。

我个人是感觉解决方案可以是技术性的。如果你因为种族遭受到不公平对待,那么这段经历是有必要让学校知道的,如果没有则可以不提。学校一方则要甄别描述的经历是否体现申请人的优秀品质,单纯标上种族不谈经历那么可以忽视。也就是说,我照顾某个申请人一定是有理由而不是单纯依靠种族这种简单的身份标签。打比方,如果申请人说因为看到同种族社区医疗事故频发,很多大夫因为文化差异误诊,我立志做大夫来改善这个现状,那就可以降分。但如果申请人说我想当医生实现个人理想,那就应该抛开种族因素来考虑能力。同时,这个档案是要在学生毕业后公开可实名查询的,这样用人单位或社会公众也就知道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被照顾过,这样他也不用因为种族而感到羞耻或被歧视。如果因为种族原因被照顾了,那么就要公开相关原因,如果没接受照顾,那么没有任何限制。这里要保证信息公开可查(查询记录也要公开),这样学校跟个人都不必为自己做认为对的事而感到有问题。不过当前美国大学普遍不公开自己的申请评判标准的,理由是公开了就会被刷分,导致无法公正评价申请人资质。但技术上可以延迟公开,这样前朝的剑砍不了当朝的官。

这里其实就是要防备搭便车的人。很多人反对平权法案并不是因为不认同社会面存在歧视,而是认为法案受益者中夹带了搭便车的人,没有被不公平对待但却享受照顾,这就同时伤害了那些真实被不公平对待的同族与同样没被不公平对待但享受不到照顾的人。也就是说,针对录取问题,这里就是要防那些精致利己主义者,例如我就知道有些华人家长为了孩子考学搬到治安特别差但被招生照顾的社区,提心吊胆熬过高中三年,孩子考上大学立即搬走。你说他们没有付出吧,毕竟提心吊胆过了三年,有付出吧,但好像是自己刻意作的。这种一刀切用种族身份进行照顾其实在当前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进行调控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没必要定性辩论,可以转化成一种技术性契约,你使用了照顾政策就要接受公众监督,可能也没人会指责你毕业后理想发生变化,但起码不会让身份政治一直成为自己的心魔。你如果搭便车了,那也可以大方承认,毕竟这是你人生真实的一部分,社会也会有容忍度。这里前提是学校要配合,既然很多大学认为多元性是自己核心价值观一部分,那么承认自己会特意照顾一部分群体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其实这个问题可以扩展到很多身份政治相关议题。我是反对身份政治的,如果你认为所在的群体遭受了不公,一定要选一种可以排除掉“搭便车”行为的策略,具体事例具体分析,更多从技术上与规则设计上来改善现状而不是一刀切搞运动。否则,你的主张大概率会被污名化,你不得不去接纳那些占便宜的盟友,自己也可能极端化,你的对手则会从道德上攻击你,要求你是完美受害者,最后你会发现对立双方其实都认同现状的问题,也都同意一定程度的让步,但总会是因为一些“搭便车”的搞身份认同的人搅黄了,具体的问题最后成了抽象的主义或意识形态之争,完全看不到解决的可能。其实,很多具体的事都有具体的技术性的解决方案,完全不涉及主义,但上升到主义后,问题就无解了,或者只剩了暴力革命一条路。很多人强调身份认同是为了让更多人卷入后形成影响力,但反对者并不关心你们的人数,他们只关心是否存在反例,而且会反复用反例来论证某某主义的离谱,这样的辩论不会有任何结果。很多喜欢搞运动的人总自封启蒙者,有振臂一呼的使命感,但其实很多社会进步的实质是经济或技术进步而非思想进步,你眼中的进步在另一些人眼里就是极端,但可能还有些人眼里是保守,所谓的运动其实就是利益互换与互相利用,你让一群人人均GDP从100美元提升到10000美元带来的思想进步远大于天天拿着喇叭宣传理想,不要替别人发声,一个独立的个体是知道如何发声的,这个世界不需要先知,你的先知就是过去的你。

说回高校录取,其实种族影响我觉得属于话题度高但实质影响有限的,真正影响美国大学录取不公平的体现是校友推荐与捐助,这个体系的存在进一步挤压了走正常途径的名额。而名校的校友推荐与捐助实质上是经济不公平,名校校友与捐助人的共同特征就是社会经济地位相对高,这部分人才不会关心肤色,其实是新时代的九品中正世袭制。伴随时间积累,他们占用的名额会越来越多,留给正常途径申请的名额也会越来越少,这才是美国要解决的根本问题,也就是贫富不均阶层固化,种族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靶子而已。亲不亲,阶级分,一黑一白两个亿万富豪在孩子上大学问题上是不用考虑种族的,种族背后对应稀缺的教育资源对他们而言并不稀缺,实在不行就自己出钱建一个。也就是说,大法官们的裁决对顶尖高校招生有影响但也仅影响需要申请的学生,是有学生根本不走这条路入学的,这才是肿瘤,控制不好就可能是恶性增生的癌症。

其实,想聊这些还一个原因是国内又到了高考填报志愿的时期。今年我亲戚家的孩子高考,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赋分还有按名次录取的这些事。我当年报志愿根本就是瞎填,就算知道了省里名次也不知道该报哪里,高校录取多少,当时我周围大部分人也是类似感觉。当前的现状是国内每年高考人数是千万级别,最后本科能录取接近一半,211高校录取40万,985高校录取14万。也就是说,在国内能上个211就要做到同龄人分数段前5%以内,985更是要在2%以内,但现在互联网加持下在录取上是有信息差的,不过经过张雪峰的折腾估计也不算大了。

然而,中国有本科学位的高校1270所,美国则有1700所,美国每年招本科要录取800万。这是什么概念呢,且不论美国人口不到中国人口1/3,这个录取人数就决定了美国上大学比国内容易,当然常春藤一年一共也就招1.6万考生,大概跟清北招的比例差不多,但整体而言美国大学前100的招生竞争强度跟国内211是差不多的,但学校水平就差太多了。两国都是在高考上掐尖选人才,但实际上国内高校教学科研水平可能还配不上人才稀缺度,也无怪国内好一点大学出国的人多。而且出国后也会发现很多所谓名校的学生质量其实非常一般,这时候精明的家长可能就打算给孩子搭便车了。我了解很多国内的高中国际部前两年还在国内读,最后一年直接到海外读高三参加当地高考,很多国内211都上不了的学生到了国外能去世界排名前一百的高校读大学。这些途径国内很多家长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也没算过比例,人口基数配合选拔比例是一定会让很多人聪明才智没法完全发挥甚至浪费的。

之所以有这个感慨,是因为我这个亲戚成绩在国内最多就是读个211,但从成绩分位数上看,在美国可以去个说得过去的公立大学,国际排名差了接近一个数量级。这种国籍导致的入学不公平从来都会被当成理所应当,而根本不会有人去讨论这种机会公平,毕竟大多数人不会认为国籍也是身份政治的一部分,同样的,有钱人也不在乎国籍。当然,对于最顶尖的那一部分学生,不论身处那个国家,在争夺最优秀的教育资源时他们的竞争压力也都不会小。

其实公平这个话题真说开了就会发现所有的公平议题都来自于比较,不同的尺子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是不可能的,但让所有人都接受就是另一个需要智慧的话题了。总之,规避“搭便车”行为对于提高政策法规接受度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否则不管是照顾还是惩罚个体总会产生误伤,社会问题只有落实到技术操作层面才有解决的希望,否则不过是周期性情绪宣泄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