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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化抚养

社会化抚养是马超这两年反复吟唱搞出来的“新”词,不过其指代的内容与问题很早就有,早到《共产党宣言》里就有类似表述:

…但是,你们说,我们用社会教育代替家庭教育,就是要消灭人们最亲密的关系。而你们的教育不也是由社会决定的吗?不也是由你们进行教育时所处的那种社会关系决定的吗?不也是由社会通过学校等等进行的直接的或间接的干涉决定的吗?共产党人并没有发明社会对教育的作用;他们仅仅是要改变这种作用的性质,要使教育摆脱统治阶级的影响。无产者的一切家庭联系越是由于大工业的发展而被破坏,他们的子女越是由于这种发展而被变成单纯的商品和劳动工具,资产阶级关于家庭和教育、关于父母和子女的亲密关系的空话就越是令人作呕。

马超的吟唱逻辑一般是这样的:首先说一个新闻事件,然后讨论背后经济问题,然后发现缺钱缺人要开源节流,缺人目前生育率上不去的原因是养育成本高学区房贵,此处就要吟唱社会化抚养,把孩子老人都用智能手环监控起来交给社会机构来抚养,这样降低家庭养育成本就愿意生,但社会化抚养需要钱而学区房的高价就是因为持有成本低而现在地方土地财政到头了,收房产税既能解除地方财务危机,又为社会化抚养搞到了钱,如此良性循环,大家都现代化了。

其实这套逻辑有没有问题时间是会给答案的,在一个以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的国家,他的吟唱很有可能成为现实。不过,就算是纯正的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化抚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曾经有部电影叫做《刮痧》,中国父母的长辈给孩子刮痧,结果被老外看到了告说有家暴,结果直接被剥夺监护权。西方的社会化抚养概念更多是说父母不称职时政府收容,而收容的孩子也并非集中抚养,更多会送到寄养家庭里错位抚养。当然这点西方人也不见得认,美剧《无耻之徒》中那个父亲极端不称职的家庭里孩子们总是想方设法不被政府发现家庭缺乏监督,而被政府收养后送去的寄养家庭则可能是搞童工或骗补助的伪善人士。血缘有天然的凝聚力,这是千百年来深深印在普罗大众心中的信念,不过资本主义市场化全球化浪潮下,钱成为了所有价值衡量的标尺。很多信念的破坏本质就是钱带来的利益冲突,国内很多民生节目里所调节的家庭矛盾本质都是经济矛盾,很多现代人的社会行为例如社交、婚嫁、求职、升学等不论包装多高大上本质都深深被钱的问题所主导,经济地位对等后才能让其他因素起作用,不然就要道德、法律或政府公权力来干涉。也就是说,经济驱动的家庭伦理解体是产生社会化抚养需求的来源。

很多发达国家目前都在经历一个对家庭重定义的过程,这不仅仅是说五花八门的性取向,更多是说单身社会、单亲家庭及非婚生子女现象的流行。单身现象在所有发达经济体里都比较流行,而且出现分化,以美国为例,近几年的结婚率与离婚率都在降低,前一个很多人可以用女性觉醒经济独立来解释,离婚率也降低则说明整体对婚姻的态度开始趋于成熟,人群中分化出向往家庭生活与向往单身生活的两群人,他们之间生活方式的差异也会越来越大,结了婚的会好好经营,不结婚的则连形式上的传统伦理要求都抛弃了。此外,欧盟国家与美国的非婚生子女比例都在四成左右,自由的法国更是达到了六成,中国这方面数据我没查到,但应该非常低。当前欧美社会对于单亲家庭接受度也非常高,美国在2015年就有1300万的单亲家庭,养育了当时27%的21岁以下子女,接近九成单亲家庭是母亲在经营,单身母亲里一半多是离异,另外接近一半则根本就没结过婚。不过单亲家庭的经济状况普遍不太好,收入与照看子女同时争夺单亲家庭父母的时间与精力,子女也更容易出问题。基于此就不难理解去年最高法院堕胎裁决为啥会引发民众抗议,从保守派视角看是认为生命重要,从自由派视角看是个体选择重要,但从统计视角看就是禁止堕胎会增加社会贫富分化里贫穷那一端的人数,产生更多不稳定因素,民主党这种大政府主张的政党自然反对,而保守派眼里只有信仰,认为信仰会扭转现状回正常状态,压根就不看统计数字,问就是个人责任,信仰无罪。

中国其实也是社会化抚养的践行者。计划生育年代,非婚生子女会被算成超生,要交社会抚养费,这应该是很多人对社会化抚养的第一印象,当然,2021年社会抚养费已经被完全取消了。只不过这里的概念在于如果超生会增加社会负担,所以要个人去补偿,而这个社会负担其实很多人感受不到。中国的义务教育是免学费的,大学基本都是公立的,大学的学费四年加一起可能都不如美国大学一年的学费高,而所有这些都是有成本的。在改革开放前,中国大学连学费都不收,全是国家出钱养。到现在每年学费上万看起来是更贵了,但其实这也是个补贴价,根据《中国教育经费统计年鉴》,2019年,全国高等教育生均教育经费接近4万元人民币且地方差异很大,北京超过8万而河南还不到2.5万,这个钱比大学生自己掏的学费要高好几倍。也就是说,公立教育本身就是社会化抚养的一部分,如果国家不管教育靠私立学校,当前中国的人均GDP也就够一个大学生读一年的学费,而美国私校的学费大概也就是这个美国人均GDP的水平,美国公立大学对本地学生补贴后学费比中国财政支出还要高,一年一万美元左右,当然这只是学费,加上生活费书费就两三万了。除了大学,中国的义务教育与高中对家庭开支而言都不算贵,不过很多发达国家k12教育直接免费,这也是国力决定的。

当前所提的社会化抚养议题主要在孩子身上。宪法规定父母有未成年子女的抚养义务,也就是说,法理上抚养这事本来就不归社会管。然而,现代社会的分工与对效率的追求必然蚕食掉父母抚养孩子的精力与时间,更进一步说,当前父母很多本来也不知道如何养孩子,这倒不是说当前父母不如上一代,而是上一代更不知道,1960年开始的全球人口大爆炸是史无前例的,很多父母养孩子的方法基本就是先凑合养大一个,然后大的带小的。你可以去查一下1960-1965年的中国婴儿死亡率,大概在12%,我出生时就降到了3%,现在大概2.4%,所以我有时看不懂让家里老人过来看孩子的行为,他们确实有经验,但经验不一定是对的。不过,更多时候找长辈照看孩子是为了不耽误父母工作,社会化抚养在解决这个问题上的方案是政府出钱修建托儿所,延长小学中学在校时间或改成住校,给小孩戴上智能手环实时定位监控,让更专业的教育工作者来抚养孩子,然后周末回归家庭建立亲情。

其实这里并不是说家庭抚养不好而分工后标准化抚养好,只是说家庭抚养没法同时满足社会对于效率或者说赚钱的追求。而且,现实也给出了完全追求家庭抚养的模式,那就是父母有一方全职经营家庭而另一方全力赚钱。这个模式在中等偏上阶层非常流行,夫妻双方都有工资,但明显其中一方选择了躺而另一方选择了卷,这样创造出的平衡让孩子能及时得到家庭抚养,甚至很多富人也有类似选择,夫妻都不打算放弃工作就只能找赚钱效率更低的亲人来照顾孩子。不过这就要撞上另一个社会议题炸药桶了,那就是全职太太,因为放弃前程经营家庭的通常是女性。在这里如果既想高质量抚养,又想高质量赚钱,还找不到愿意帮忙的穷亲戚,那么就只能去接受一个标准化的社会化抚养,向社会均摊养育成本。

不过,我觉得孩子的事其实好解决,社会化抚养的难点其实在老年人。未来十几年每年新增两千多万的退休老人才应该是最需要社会化抚养的,而每年一千万左右的新增人口其实要是没有那些贩卖焦虑的软文并不难抚养。现在很多家庭结构是4-2-1的,抚养小孩可以调动两代六个人的精力来错配,就算不专业也有一定的容错度与内部纠偏,但后面两个人养四个老人一个孩子就不是一个概念了。孩子你养到送托儿所幼儿园基本也就是个五年计划,老年人你要想养现在可并不知道会有几个五年计划。对于大多数以后能活到85周岁的人而言,其中会有不到3%的人罹患癌症,但却有30%多的人出现老年痴呆症,简单一算就会发现4-2-1结构里那个4里面应该至少一个会变糊涂。

我自己就很清楚照顾老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姥姥瘫痪在床五年,六个儿女一周轮流去照看守夜,周日则也是轮着来,而我在我爸上夜班时也要去姥姥家过夜。好在我妈的兄弟姊妹间关系尚可,否则就这样生活持续五年,小家早就散了。后面我奶奶也因为摔倒卧床两年,也是要我爸的兄弟轮流照顾,这种照顾需要伺候大小便,需要按摩理疗,而这还是意识清醒能说话的情况。如果是老年痴呆听不懂话,这个照料难度可想而知。而且我父母是有兄弟姊妹的,而我这一代啥都没有,所以可以预想后面会遇到多少困难。

这里其实社会化抚养倒不一定是对我父母那一代,他们如果兄弟姊妹关系没闹僵,其实可以互相有照应。真正需要社会化抚养的反而是千禧一代的独生子女,等二三十年后,可以预见会发生的必然是大量单身家庭与丁克家庭。例如我出生那年全国出生了2500万,而2022年出生了1000万,那么我们2.5人要做的事未来要一个人来完成。听上去只要把社会平均生产率提高2.5倍就可以了,但平均这个词对具体的人是没意义的。如果我年岁大了想找年轻人聊天,很可能我出钱都找不到人接单,因为提供服务的只有10个人,而产生诉求的却可能有25人,完全卖方市场。更可能发生的是多数老人会跟一个智能陪聊机器人聊天,这个机器人甚至有虚拟人格,甚至今天很多人在追的虚拟偶像会出中年版老年版跟你一同成长,但少数则依然可以跟真人聊天。此时社会化抚养该怎么办呢?大概率就是一群老伙计都搬到同一个疗养区养老,为了节约成本大多数时间是六七十岁的去照顾七八十岁,剩下的就都是辅助机器人跟个位数的年轻人来管理。而且很可能政府要给老年人发放外骨骼取代拐杖用来辅助行走与运动,而且那时住房也会过剩,政府可以低价收购一些房产改造为这样的养老社区。从效率出发,政府主导的社会化抚养很可能大量使用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来节约成本,年轻人可能接着在大都市去卷,周末会到郊区的养老社区里见见父母,然后又去追赶进度与效率了。同这个时代的老年人一样,在那时的互联网上既没有他们的声音,也没有相关的讨论,或者他们会构建新一代互联网,而千禧一代的老人家继续在他们年轻时发言的网站交流,只是没有新人会关心。

再往后如何呢?假设以后都是搞独生子女,修今生不管下一代。那么最理想的情况也是社会平均生产率每三十年要至少提高到原来的两倍,这就形成了一种自限性发展模式,发展水平越高,下一代人越少,人少了产生新思想的概率降低,生产水平跟不上会自发衰退。当然这仅仅是说人类这个物种,备不住人工智能自我进化左右互搏后生产水平依然保持高位,但人类自己会选择享受文明的繁荣与自我的发展而不是制造下一代,这样到头来就算人工智能不叛变,人类也自己把自己发展没了。很可能星空里绝大多数文明都遵守这个规则,他们的智慧没有能帮助他们走出自己的太阳系,而是原地崩盘然后还以为其他高等文明看了笑话,很可能高等文明也早把自己玩死了,只留下一堆其他文明根本也看不到的遗迹或人工智能来做警示。

不过这都是在资本主义效率优先的前提下进行的假设,如果不是效率优先呢?那我们大概率能看到宗教优先,不修今生修来世,似乎也不是啥能冲出银河系的文明。历史上绝大多数的战争都可以用争名夺利四个字来概括动因,本质上都是在存量里内卷,资本全球化则展开了一幅增量繁荣的画卷,然而增长在人性的裹挟下却不一定早就繁荣。马克思深入研究了资本主义,发现了其中不可持续的点,认为要发动无产者来打破资本主义的制度缺陷,更好迎接一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未来。然而,显然在那个未来到来之前,资本主义主导的现代化生活完全有本事把文明自己搞衰退了。至于衰退成啥样,想退回封建社会或中世纪宗教主导还是很困难的,毕竟生产效率已经很高了,要是不搞焚书坑儒很难退成那个样,但哪怕退成一个存量社会也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制度到头了,到时咋办就靠后来人的智慧了,那时应该会有一次经济系统的大革命。

至于说社会化抚养,不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其本质还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缝缝补补,用整体效率与市场操纵手段平衡代际差异来维持增长的平稳。社会化抚养是谈不上激进的,其实让专业人士去养孩子或老人是最符合资本主义分工效率原则的。当前最神奇的社会现状在于,很多自认为认可资本主义的却实际在维护封建思想下的父权、男权与传统家庭观念,他们在赚钱时积极拥抱效率,回到家又去拥抱传统三从四德与礼乐等级,完全看不到其中的内在冲突,本质上不过是极致的自私罢了。我觉得社会化抚养确实是应对现代社会家庭解体的一个思路,解体的极致大概就是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里描述的样子,而且也很像里面关于未来人不知道自己父母而被集中培养的状态。眼下并不是纠结好不好的时候,而是得先解决老龄化跟少子化这两头灰犀牛造成的问题。有意思的是,老龄化是现代化发展中医疗进步的必然结果,而少子化则是现代化追求分工效率后人们的必然选择,也就是说,这是发展本身带来的问题,任何脱离现代化进程的解决方案都没法真正解决问题。

至于后面的事,还是要相信子孙后代们的智慧。

p.s. 《共产党宣言》其实很短,我二十多岁第一次读觉得很多主张都是莫名其妙,现在三十多岁读才发现都是物有所指,确实看到了很多现在正在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