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口气读完 Karl Broman 对自己大学的吐槽，很多体会感同身受，同时我也发现现在学术界能公开讨论这些问题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奔波，这里也顺道聊下我的一些感受。
最能区别懂科学思维的人跟其他人的特点是什么，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对真假的看重远高于对错美丑，但这显然不是说的所有科学家群体。科学家是现代职业的一种，作为职业价值判断总是第一位的，不然没饭吃。打个比方，你申请了一笔经费研究污染物A对疾病甲的影响，做了半天发现没影响，你要是打算转行那卷铺盖走人就行了，但科研领域的经费逻辑是成功导致成功，你第一个项目不成功第二个申请就费事了，然后你就会看到很多人穷尽各种统计方法去找一个p小于0.05的结论来结题。要是真有科学思维会马上意识到这样的发现发表就是终点，后面的人会引用但懂行的肯定知道不是什么重要发现。我前段时间搜了下常见污染物的流行病学证据，现在吵翻天的全氟化合物的要么流行病学证据不充分，要么就是有限的动物或细胞毒理学证据，但研究这类物质已经养活了一个行业。行业职业化会导致从业人员价值观指导研究，好比戴着有色眼镜做科研，经常只能报道或者拼凑有影响的结果，这显然不是什么科学思维，但这种思维已经深入人心。
即使看重价值观，研究人员的最基础要求也是要勇于承认错误与无知而不是想办法转移话题掩饰缺点。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可以去追溯互联网社区的历史，最早的聊天室是全公开的，一个地级市的网民都在一个大聊天室里扯淡，那时候表情包都是标点符号表示的，大家讨论问题倒也和气。同时代还有论坛，论坛里想多发图片都得打上个“多图杀猫”的预警，毕竟那时候网速才28kb或56kb，但意见不同也就是不看。等宽带开始普及，各种论坛小组贴吧就冒出来了，社交网站游戏层出不穷，开始大家都是看啥都新鲜，很多交流带有明显的线下真人属性。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发现线上交流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所以也就开始放飞自我，爽就完事了。这个时候，论坛开始出现小集团化，一开始可能是水区或八卦版闹着玩的，但后来逐渐就有了价值观加持，如果碰上几次版主辞职还有可能看到一个竞争对手出现，经常被称为隔壁论坛或隔壁小组或隔壁贴吧。要是一个论坛没出现过隔壁的讨论，那么显然做的还不够，此时就会出现一些“圈内正确”的观点。新人来了经常一腔热血发几个贴踩了“圈内正确”关键词就被赶到了隔壁，要么就是饭圈化替那些阴阳怪气的老人四处征伐异己，如果没有敌人就创造一个敌人出来打倒。
“圈内正确”非常可怕，最可怕在于很多人意识不到自己可能犯错，沉浸在精英感之中。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遵守了一切的入乡随俗，忘记掉过往的所有不愉快经历，然后终于认为自己可以站在无过错的一方发号施令，用上位者姿态点评他们眼中的失败者，希望与之隔离开来。有了你我对错成败之分，就有了高低贵贱的价值判断，然后价值判断反过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默认自己的判断一定是对的。很多人即使后来发现自己错了，也绝不会去承认错误，因为犯错误在这种人眼里是失败者才会有的。他们从来计划周全，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有机会进入到犯错的场景里，有错都是敌人的错。这是一种强者逻辑，永远是自己伟光正且永远只喜欢伟光正的氛围，这种价值观整体而言还是自洽的，不会出现认知失调。但这种傲慢才是最致命的，如果你觉得不是可以参考下台湾政府现在对疫苗的态度，用草菅人命都算是美化了。
科研很多小圈子也存在圈内正确的现象。我知道有些课题组决不允许发表质疑自己前期工作的论文，也有些学术界的小圈子通过互相引用推荐审稿人来维护圈子内部的高水平发表记录，还有些搞研究的其实是在搞政治还喜欢投文章前去上个香等，这些严格说都算职业化科研的副作用，但跟科学没多大关系了。坦白说，现代职业科研体系并不需要每一个从业人员都有科学精神，对于一所现代化大学或研究机构，搞钱搞人才搞名声才是硬道理，学术成果是产品，很重要，但科学精神属于负战斗力，经常把一些看起来很成功的项目给搞垮。科研明明是件需要试错的事，却被现代化管理搞成了需要不断成功才能持续下去的励志小故事。我曾遇见过很多喜欢做研究的人，但现在遇到更多的是喜欢成功多过喜欢科研的人，他们越来越像项目经理与老板，产出的是流水作业的废纸，对他们而言科研只是体面工作与薪资的保证，而这也是现代化社会运转的一部分。有意思的是，因为当前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是技术组合而非科学，所以其实现代科研在某种程度上是鼓励论文流水作业与强者恒强不容置疑的模式的。
当然，我这也是吃人饭砸人饭碗。不过我接触过很多痛苦不堪的研究生与研究人员，他们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希望，最后一走了之。我自己会不会离开也不好说，但我只要还在这个行业里，就会去记录这些事与想法，因为这是真实的科研生活。科研不是理想化的，充满了各种人性，所有有类似体会的人也不是孤独的，但跟寻找科学问题的答案相比，这都不算事。不过，如果你确实做不下去也没必要死磕，世界很大，总有值得做的事。
我们所过的每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出自《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