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论文,发现不说人话的文章越来越多,如果一个概念说不清楚,艰深的概念或造词是没什么帮助的,只有写专利的人才喜欢用生僻词来规避潜在的竞争者。不过这个术语墙问题背后有个更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是知道?
一个人知道一件事或明白一个道理并不是如想象容易验证。在中文房间的思想实验之中,我们假定一个完全不懂中文只懂英语的人被关在一个小屋里,里面有一本英文手册,里面用英文记录了一些汉字处理规则但没有说这是汉字,只是一些图像转换关系,此时外面一个懂汉语的在纸上写了一个汉语问题送到这个房间里,里面那个人根据英文手册把答复画出来(其实是中文)送出去,门外的人看到会以为里面有个懂中文的人,不过事实上里面那位都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中文。这个思想实验跟图灵测试类似,都是人工智能里的经典命题,当手册换成程序,不懂中文的人换成计算机或服务器,我们能否说通过了图灵测试的机器具备了智能或者“知道”了一些事?有问有答是表面上的“知道”,但如果没有进一步提问,那么我们事实上无法区分“知道”的质量。
其实,从现代社会视角,“知道”的质量很多时候无关紧要。在现代教育体系中,培养的多数人才包括高等教育在内是机械化工具化的,其知识的应用程度很多时候就是有问有答即可,思想的深度并不是现代社会运转的必需品,很多时候还属于危险品。特别在分工体系里,在生理寿命与精力限制下个人事实上也不太可能“知道”太多,很多行业仅仅做到表面“知道”都很不容易了。我们的学习过程大都是构建在前人成果或结论而不是思考之上的,为了掌握知识迎合认知教育过程会省略过程直接给结论,或者在事后用漂亮的叙事逻辑线索串起来,但这样的后果就是我们需要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但知识间产生联系的思想火花大都被掩盖了。
这对科研行业而言副作用非常大。现在实验学科发文章都需要用到统计学知识,但很多研究人员根本就没有理解统计概念而仅仅就是知道一个决策方法,例如p值小、R方高就是好之类,更不用说还有一批研究人员连好坏的判断标准都没有。但这其实不妨碍他们成为现代科研产业的从业人员,很多人只需要机械的进行实验然后把结果传给下一个只会数据分析的人生成一份几百页的报告就可以了,当然读报告的决策人员其实也只会去看看摘要里的p值跟R方。这套程序化操作倒是给后续检查留下了充足的材料,只是这些材料可能永远都没人读。那问题来了,这套程序究竟是给谁看的?超生命体?在现代社会的信仰者眼中,这是先进跟完备的体现,超越了人性的存在并忠实记录了发生的事,但可能真相是这样运转的行业能发工资养家糊口且权责清晰,哪怕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很多实验学科论文读起来是有套路感的,所谓套路感就是文章结构换汤不换药,除了要分析的物质或材料不同,实验设计与数据分析部分几乎完全一致,个别连图片都懒得换。这样的文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读起来搞不清楚科学问题是啥,好像就是别人发现了新物质,这边拿来按套路应用表征一遍。你要说没新意吧也有,毕竟别人也没做过,但你要说很重要似乎也谈不上,更合适的表述应该是技术或概念外溢,从一个学科拓展到另一个学科。当然这种外溢虽然取巧但有时也是真的能解决大问题,其实历史上学科外溢有很多成功案例,很多军用技术外溢到民用,机器学习的算法也不断外溢到化学、生物领域解决实际问题,但很多文章有可能解决了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问题。这也是很多人反感水文章且现在要求代表作的原因,如果一个人论文全是一个套路,那么评审人员很难判断这个人是在刷水文混饭吃还是真的在关心一个科学问题。不过实话说,还有大把科研人员顶着高学历连水文章都没摸到套路,连表面“知道”也做不到,不过有套路的也不见得真的知道,但起码面上过得去。
其实关于这个“知道”问题哲学家也有定义,也就是所谓的JTB理论,认为A知道B的知识有三个要素,第一个是B本身为真,第二个是A相信B是真,第三个是A相信B为真这事是得到证实的。逻辑上看起来也似乎没啥问题,例如上面那个中文房间实验中只满足了后面两个,但不满足B本身为真这个条件。不过发表这个论文的哲学家当场就给了反例,简化版就是A跟B竞争一个职位并两人同时买了彩票,A某天听上司说职位给了B,而且由于B学历高经验丰富A也相信了,但同时A听说B中了彩票,A就知道:得到职位的人中彩票了,但事实却是A的彩票也中奖了他还不知道。这里A知道的事满足知道三要素,但却是不全面的“知道”,不能形成知识。
要我说哲学家搞这么啰嗦还不如去看下斯金纳的迷信鸽子实验,实验人员设定一个隔十五秒就出食的喂食器喂鸽子,然后过了几天后发现,当喂食器不出食物的时候,有的鸽子原地打转、有的撞墙、有的摇头…鸽子们形成了一种只要做一件事15秒就有饭吃的迷信,也就是鸽子版的“知道”实验。鸽子的学习过程也满足三要素:摇头就有食物落下、鸽子相信这事、鸽子相信这事被实验证实,但实验人员好比上帝视角,会发现这种“知道”完全不靠谱。没有上帝视角的因果关系可能有用但跟真相可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很多学科构建术语墙,用特定的生僻词来描述一个本可以形象描述的概念,用词本身的少见多怪来构建自己的专业性,但专业性需要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高深,而是真的知道。在科幻小说《基地》里,衰落的帝国的动力装置还有所谓的工程师在维护,但此时的工程师已经完全不知道装置运行的原理,仅仅是通过职位的专业性来维护自己的权威。如果有一天人类文明出现了衰退,那么知识精英的术语墙一定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我时常在想,我现在“知道”的事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又有多少是表面的真?是不是有些事永远都无法真的“知道”?但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只迷信的鸽子,但如果人类是鸽子,谁是实验者呢?据说6月1号美国政府要公布一些UFO的信息,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