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末秋初(这稿子拖了一年,本来没有去年这俩字),在圣地亚哥开完ACS年会后一溜烟跑回了国,要说这出国确实开眼界,只是苦了肚子。作为一个标准中年人体重控制的好并不是因为运动多,而是天天吃自己心血来潮搞得黑暗料理。回国我列了个待办事项,其中一项就是博山菜。
淄博是个群组城市,五区三县之间有农田隔离,每个区的城区有几十万人。我是到了济南才知道城区相连是主流城市发展模式,淄博这种去中心的群组模式是历史原因,淄博市政府在张店,而张店是个移民城市,清末才繁华起来,而作为张店土生土长的我其实并不会说原生张店话,我的山东方言实际是淄川与博山方言的混合,我父母也分别来自这两个地方,而淄博也正是淄川与博山的简称,这两个地方正是张店主要移民来源,也是淄博建市是经济比较发达的核心城区。除了这三个区,周村民国时期一度有“旱码头”称号,经济也很发达,临淄则是齐国故都,这五个区工业相对发达。桓台、临淄与沂源则是县,农业为主。
上大学后离开淄博,到现在十几年四处漂泊,家乡对我这个在地球表面二维行走的生物就是个原点,我也许会离开千里万里但所遇到的新事物都是默认跟原点去比较。大学也好、研究生也好、甚至在海外的课题组,每遇到新成员都会用初中、高中的同学里长得像的来对应。因为重度脸盲,我一度以为后来遇到的人就是当年的老同学假扮的新角色而我就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然而年龄上来了记性就下去了,加上我没有很强的归属感,原点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模糊。现在的我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跟高中同学聚会能聊的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我的生活里没有同龄人里泛滥的各类焦虑,也无法体会他们的很多乐趣,但这本来也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如果聚会是在一家博山菜馆,那我倒是特别开心。
经历类似我的一代人外出求学后口味很快就会被川菜攻占,很重要一点在于川菜特征特别明显,就是辣,以至于看到辣的菜都会默认为川菜。然而吃了十几年山东饭的我却很难用一个口味来描述鲁菜,原因倒也不是鲁菜很难找共同点,而是家里基本都做家常菜。家常菜就是有啥吃啥怎么方便怎么来,鲁菜都是馆子里才能吃的宴席菜或年菜,并不适合家庭制作。我是双职工家庭出身,因为父母要三班倒从很小就要一个人在家过夜,他们尽力做到了没让我在吃上误点,这点上就不能奢求吃到工序复杂的菜了,以至于我高中吃食堂前一直以为鲁菜的核心就是酱油跟醋的配比里多放点酱油,后来才意识到这是我家或我妈做菜的特点,跟鲁菜没啥关系。
唯一的例外是周末,那时候吃饭也不兴下馆子(没钱),周天睡个懒觉,之后亲戚都会聚到奶奶家。各家带点熟食水果,拼个凉菜,炒个热菜,中午男人一桌喝酒划拳抽烟,女人一桌聊点家常,小孩子两桌乱窜或者去客厅打游戏机,饭后几家围一起在客厅开着电视轮班打够级或保皇直到有人脸上贴满纸条,下午四五点大家各回各家迎接下一周的工作。也就是这时候能吃到家常菜以外的宴席菜,因为亲戚大都会两手博山菜,对此印象也格外深刻。
博山之前叫做颜神镇,是鲁中丘陵地带的一个山城。山东多平原,山城自然不是农业发家,这里从清代就开始开矿,煤炭、陶瓷与琉璃是主要行业。非农产业不用靠天吃饭,生产效率高,四方商贩就容易聚到这边。相对的,博山人会富裕些,也就讲究,这吃上自然会有所体现。说起来我妈的姥爷就在博山开过矿,结果出了矿难,家产全都赔了进去。家道中落后重新积累,结果在解放战争期间重新置了田产,哪想到卖给地的人家实际是听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风头才卖的,最后这边刚拿了地契那边就给打成地主了,土地充公不说家庭成分还坏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来多方疏通地主降成了富农。我妈小时候就吃成分的亏很多,明明就是穷苦人的家境,愣是挂了个富农成分处处受限。历史比小说荒诞多了,相信很多家庭都有类似的故事。
博山当地的馆子都很雅致,进去必然外有对联内有字画,在淄博其他地方也能吃到地道博山菜,但要吃那种小而讲究的氛围就得去这个鲁中山城。博山菜讲究四四席,落座有规矩,上菜有顺序,四方桌坐八人,先干果冷盘,然后四大件、四行件、四扣碗。家里聚餐不会这么严格,但四冷四热四硬菜是少不了,座次每次都是长辈排,我是一直没搞懂。另外,正宗博山菜配的餐具也要是博山陶瓷,这倒算淄博特色了,家家户户的餐具都是有印一抹素花的瓷盘瓷碗,淡雅大方。餐具茶具都是配套的,花纹风格一致,我去过很多博物馆看各类官窑民窑的瓷器,确实有一上眼就感到精美的展品,但总觉得中看不中用,不如家里那套看着舒服,可能又是我的原点感在作祟吧。
博山菜里我最爱是豆腐箱子、干爆腰花、炸春卷跟鱼肚汤,现在开在外地的博山菜馆肯定能找到这几样菜。另外比较特色就是咂鱼汤,一般宴席菜最后一道菜一定是蒸鱼。吃到这时候大家都快饱了,喝过鱼头鱼尾酒,蒸鱼吃一半,这时候就会去咂鱼汤。咂鱼汤就是把这没吃完的蒸鱼剁碎,打上鸡蛋加上醋撒上葱花胡椒面再做成汤重新上菜,这汤恰好解酒。有时会咂好几遍鱼汤,不断加鸡蛋葱花胡椒面,博山人能砸到三遍,此时宾客酒也解了,喝汤也差不多饱了,主人再上一荤一素两盘水饺当主食彻底吃饱,大家就可以散席了。我小时候最惦记就是最后这两盘水饺,那时候其实喝酒的都不愿吃主食,我就可以吃到不少水饺。不过这种水饺是普通的北方水饺,博山水饺是另一种风味,博山水饺是梯形的皮,包出来是个小元宝,配酸汤吃。我搞不清这玩意跟馄炖啥区别,但作为博山人的我妈坚持认为这就是博山水饺,管他的,三鲜馅好吃。
另外博山还有种年菜,叫做酥锅,家家户户到了年关都会做,每家都有每家的口味而我自然会认为我家为正宗。正统酥锅要用砂锅做,但我家用高压锅,锅底先铺一层冬天的大白菜梆子,然后分层码放海带卷肥肉、猪脚、鸡爪,带鱼、排骨、炸豆腐、熟鸡蛋、藕片,然后浇上料酒与各味香料,上面用白菜梆子封个顶。记忆中最开始高压锅是满出来一大截的,文火慢煮能看着小山一样的白菜山慢慢塌下去,最后封盖慢煮很长时间。出锅后能倒一脸盘,冬天冷放阳台一夜上冻,吃的时候煮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阳台挖一勺上冻的酥锅,里面肉骨都已经酥烂,拌到挂面里吃满嘴幸福。过年时我家能做一两锅,配上另一盆炸货,就是我对过年最好的记忆。现在则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出了有真空包装的,还有砂锅炖好连锅一起卖的,我印象中砂锅酥出来的口感跟高压锅是不一样的,但都好吃。因为工序特别复杂,现在我爸妈过年也懒得做了,想吃超市也能买到散装的,不过用料肯定不如家里做瓷实了。按我的手艺,我家这口味分支怕是要失传了。
其实我小时候很多吃的习惯现在都不存在了,不过新的传统正在形成,这次回家对面的小馆子就很典型。现在的淄博小馆子没有菜单,一面墙上或者是照片或者是灯箱,一道菜占一个四方格,标着菜名跟价格码在墙上。墙下面就是当天采购的新鲜蔬菜与装满各类生鲜的冰柜,熟客进去可以直接喊厨子出来对着墙点菜,墙上没有的只要下面蔬菜能配出来你能说出来咋做,这厨子就能给你做出来。这种烟火气的小馆子我在大都市很少见到了,但在我的原点那里还有。但你看下面这张我回国拍的照片也知道,这种店赚不了几个钱,年轻人喜欢去网红店,喜欢日料、西餐还有川菜。要是我的话,进去先来盘毛豆花生,来个风味茄子配个干炸里脊,烧一盆鲅鱼丸子汤,来瓶柳泉啤酒,吃舒服了上盘饺子就够了。我的口味不一定是最正宗的,但却是我记忆中最闪光的。这种馆子要是也消逝了,我的原点感也就彻底没了。
都说80后爱怀旧,倒不如说我们经历了太快的发展,很多东西没来及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就成了历史。所谓怀旧其实是在对前一个时代的遗憾的弥补,如果前一个时代跟现在没有区别也就不存在这种不合时宜的追忆。现在的孩子肯定无法理解红白机这种像素级画面的游戏有什么值得玩的,但你要是当年被限制到一周只能玩半个小时,经常攒一个月挑个周末玩两个小时的话就能理解为啥童年的遗憾是那么深刻。同样的,博山菜也符合这个标准,我现在的确可以方便吃到同一款菜,但那稀缺而聒噪的环境却再也不在,期待感已经不一样了。之所以还有原点感是因为其不可复制性,而原点感的消逝也是对某种缺憾的释怀,原点会脱离掉具体的事物而成为一段记忆,与自己不再分割。
本来这篇文章应该是去年这时候写的,但我竟然又拖了一年,这一年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要是去年写,会认为现在我已经在国内工作了,不过也好,这一年的种种变故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之前迷迷糊糊的事。我依旧会把博山菜放在归国清单上,只是除了吃,我还打算会做。
毕竟,单纯的回忆只有遗憾,新的经历才能影响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