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因为公式相声的新闻跑去看了几集《相声有新人》,看下来的感觉就是相声不会有什么新人了,好的段子层出不穷,但符合票友定义的那种可能就要消亡了。事物的产生与消亡是一直都在发生的,我一直有个错觉,那就是我出生时就存在的东西应该是存在并合理了很久了。但真实的情况是圣诞老人的红色大衣形象是可口可乐公司做广告营销出来的、雅利安人其实是纳粹宣传出的种族在历史上并不存在、辣椒传入中国形成菜系怎么也不可能早于地理大发现、而相声的历史跟鸦片战争到今天的时间跨度基本吻合…
我小时候对传统的感觉怎么也得几百上千年,但事实上历史对每个人都有密度,距离现在越近的历史有着越多的数据可以核实,而几千年往上的历史你都得先去考据下史书资料本身是不是伪作,正所谓东周以上无信史,这个时段的历史考古资料的证据可信度要高于流传千古的文字。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很简单,历史可以累积但人不能老不死。
知识通过传承得以发展,但每一代的传承的载体都是一个个寿命不过百年的人,机器记录的信息保真度很强但人记录的信息几乎都会反映了记录者自身的认知水平。传统文人打小启蒙,然后经史子集一个个学,到后来科举制度来个价值观绑定,知识被锁死在了十三经里。所谓十三经,指的是《周易》、《尚書》、《诗经》、《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孝经》、《论语》、《尔雅》、《孟子》,是所谓儒学的核心,类似《古兰经》与《圣经》在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社会的作用,是中国文人的精神支柱。
但这个支柱的待遇比起有宗教支撑的《古兰经》与《圣经》还是差了太多,现在中国教育中的语文几乎不提十三经,反倒是更多推崇《古文观止》中的节选,这不得不说是中国文化中世俗化与务实精神的体现。读古文不用肩负对经文体系的解释而直接体会文字美感,这是我觉得老外会对中国文化感到吃惊的地方。西方你要是不谈古希腊那一坨跟圣经几乎不太可能,因为他们有一段知识传承就是靠着宗教才完成的。反观中国文人,读死书的才会只读十三经,正常的地方官三教九流下三滥的手段都会些才好统治一方。毕竟孔圣人来了句敬鬼神而远之,言下之意我不搞精神控制用爱发电这类宗教宣传手段,那就必须学些世俗社会的知识来厚黑度日。十三经是文人精神支柱可能不假,但统治手段靠十三经就扯淡了。
宋代宰相赵普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觉得把论语换成任何一本秦朝之前的书都可以。原因很简单,《论语》讲的是道理,讲道理要是靠谱这世界上就不会有小两口吵架这么一个万古难题。这是开玩笑,真实的情况是《论语》原文不好读,你现在读论语都得看个百家讲坛啥的,古代咋读?答案是教书先生解释,教书先生是有教辅的,这就是十三经的经注体系。基本上每换个朝代就有大儒跑出来重新解释一遍十三经,这给了他们添油加醋加入自己理解与时代特征的机会,真正治天下的人都是自己解读的意思,简单说就是我觉得这样治理合适,然后《论语》里也有相关语句,那就有了自己理论合法性与合理性。虽然真实情况肯定不可考,但半部论语治天下肯定是儒家希望宣传的,毕竟你不能说我治国的合理性来自某天我在家里后院被蚊子咬了然后突然想明白了。
我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十三经的前身是六经,秦始皇民间焚书不假但皇家是留了一份的,不过这份被项羽一把火烧了。汉初的儒生靠记忆重写了一份隶书版的,这就是所谓今文经,毕竟隶书是汉代的今天文字。然而后来汉武帝时曲阜孔家拆迁,从墙里面发现了六经竹简,是蝌蚪文写的,这就是所谓的古文经。但麻烦的是汉初大儒都写了一个版本并又发展好多年了,而古文今文并不一致,这就很尴尬了。而且你也应该猜到了,今文经更符合汉代统治者的利益。这个乌龙事件导致中国历代文人需要今文经古文经同时学,学习量提高了一倍。这事还有个后续,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又把两千多年前孔家墙壁考古出的古文经给否了,说那个是假的,原因吗,一方面确有些证据,但更多是为了变法提供新理论。毕竟官方那套里面不支持变法,那就把那套搞成假的,然后借孔夫子之名说自己的话。中国特色这句话从历史上看真的是案例一抓一把,其实基督教新教改革也有类似套路,大家都回归圣经原文而不是按官方经院哲学那一套,这类事面上看是理论改革,核心都有那个时代政治经济的影子。
其实不同时代借经典找合理性似乎都是挺常见的,经典原文你是动不了了,但语言这东西一直在发展,后人读古文读不明白就要找明白人帮忙解释下。不要觉得解读这是个只有不同朝代间的人才会进行的事,事实上今天绝大多数新闻评论的多媒体节目也是类似的。我们这个时代善于创造专家,然后就算是没有专业名词的新闻也会来一个国际问题专家啥的给你做解读。我有时候就纳闷了,你不说他是专家也罢,但听上去很多专家水平都不如我多年前在北海公园后门听到的闲侃时政的大爷水平高。名义上他们有更多的经验,实际上很多经验是真的一文不值,例如局座还有相亲节目请的嘉宾,真的是太泛娱乐化了。
既然大家都看不懂且需要一个解释,那么看不懂的那个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你得看的懂,但这个基本都是嵌入了浓重的时代烙印。我家里有些60年代的书,开篇都是毛主席语录与阶级斗争云云,甚至内容都为此进行了修改删节,所谓原汁原味估计那个时代受不了。是否要读原文我觉得不用太较真,你看到的原文不一定是真原文,你听到的解读反而有可能契合原意,当然更多时候是曲解了原意,但那个曲解的部分可能才是对读者真正有用的。同一本书,当你经验阅历不同时去读会有不同的体会,那个体会是你的,说出来没问题,不过也请加上个提示,让读者意识到自己也有体会的乐趣的可能,不然这世界都是复读机就不好玩了。
回头我们再来看相声,传统的东西都可以传承,但是观众的口味是会改变的。存在合理是热力学定律,放到动力学背景下考察就不是一个味了。相声跟京剧都有自己忠实的票友,这些曲艺形式最大的麻烦是不仅对艺人有要求,对观众也有要求。打比方贯口,表演者需要费很大力去记住一长串文字,而观众则要意识到这个本事是值得喝彩的,然而我随意开个语音合成系统输进去一个基于字典生产的超长顺口溜,也可以产生类似的效果,那么我这时为贯口鼓掌就成了一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尊敬了。
传统相声的很多形式在一百多年快两百年的历史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逗乐为主的,观众没必要学春典来了解行业术语。然而,今天所谓相声复兴有点成了术语体系的复兴,不仅表演者要被锁在行业框架里,观众也得配合时机吁出来,作为即兴的互动没有问题,但网络时代能给人们留下的可能就只有类似“盘他”的关键词了。郭德纲这些年是打算把自己搞成一代宗师了,他成宗师也没问题,只是我不喜欢他对其他形式的打击。那些当然不是相声,他们也走错了场子,但相声对观众的要求会最终让自己没落,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没有哪一种形式可以脱离读者的口味变化长存。
当然,总会有死忠,但当一个全民项目退化成小群体时小数规律就会出现。我高中时意外分到了重点班,说意外是因为已经十几年没组建过重点班了,然后高中班组建足球队就很喜感了,11个人,7个前锋,原因就是多数人在初中班里都是三好学生级风云人物,踢球也自然喜欢前锋位出风头,十几岁的男生都这尿性。先声明,我的位置是后卫,就是常年跟门将聊天看他们7个前锋在中场乱传球的那个,而且说后卫都心虚,因为我一共就踢过两场。死忠的性格是相似的,分散在人群中会被多样性平衡掉偏激的意见,但收缩成小团体后偏激思想就很重了。死忠们甚至构建自己的术语,这就导致死忠兴趣小组走向大众所提的要求大众一般不买账,例如要想欣赏某种艺术形式,就要学这学那,各种背景知识。音乐与绘画流派算是大众就算看不懂也照样尊敬的,虽然其实都已经自娱自乐化且有价无市了,相声不到两百年发展到现在这样其实成了脱口秀、伦理哏与术语杂烩的集合了,要想赢得大众尊重,其实很难。
小众领域容易极端化,容易把领袖封圣,通常经济结构上无法支撑多个领袖体面谋生,头部人物在大众视野里最多只有一个或个位数。其余的呢?作为职业谋生是不靠谱的,作为兴趣倒是可能活得不错。很多小众兴趣的小众化不是因为宣传不到位,而是宣传到位了但因为自己的术语体系限制了大众的兴趣开发。举个例子,世界语是个想统一世界语言的语言系统,然而现在基本可以说失败了,但死忠者却把世界语开发成了一个世界范围的互助组织,只有懂世界语的人才能在陌生城市里找到另一个懂世界语人的帮助。这个系统虽然很不错,但较高的语言学习成本注定这里面没啥商业价值而成为小众爱好,有商业价值的叫做Airbnb。
其实这是个很直白的现象,兴趣产生商业价值才会流行,商业价值需要把蛋糕做大。按照我不负责任的估计,100万以上受众的群体或从业人员就可以通过提供信息流动来获利,10万以上受众可以保证兴趣小组存在非盈利组织结构运转,1万以上的受众需要线下地理聚合才有商业价值,1万以下的受众最多就是个老乡会同学群啥的。这里面应该存在一个相对可预测的商业价值的人数奇点,我瞎猜估计是几万左右的基数,类似邓巴数,就叫吁数吧。吁数之上兴趣小组才能通过社会经济体系进行商业化维持,之下最好就当公益事业来办,省得乌烟瘴气。举例来说微信公众号是要有人口保证的,这导致几乎所有的公众号最后都成了集电影、新闻、小说、八卦、音乐、科普、鸡汤、教育、猎奇为一体的样子,因为这样受众才会大到产生一篇十万加,超过吁数,估计内容运营方就可以养活自己了。你不能指望一篇学术论文阅读量十万,事实上过百都算影响力非凡了,所以我眼中的学术界还是相对公益的,虽然依托的产业还是暴利的。
传统相声的商业模式也就郭德纲可以搞,别人搞就得有差异化更贴近观众,最近脱口秀俱乐部的流行应该就是一股差异化潮流。我不是唱衰传统相声,而是现在泛娱乐化的东西与选择太多了,搞得任何一项都可能进入快速衰落的中老年危机。欣赏从来都是很主观的,没必要学习如何欣赏,学习欣赏大概率是被某个兴趣团体现实扭曲力场给洗脑了。兴趣是可以在个人世界里长存的,只是一旦牵扯商业价值,所有的事都会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