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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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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做产业实习,带队的李教授找了辆大巴把我们拖到了济宁,溜达一圈后找了个会议室进行分组讨论,主题是济宁的发展。当时有个小组认为,济宁这样的地方资源少,农业衰退,应该重点发展服务业,成为山东的金融中心。李教授眯缝着眼睛笑而不语,不置可否,我却是那时突然意识到城市的发展可能会是个大问题。

那个小组的分析逻辑没什么问题,但肯定无法成真。扪心自问,我们学环境的都不会去济宁而更多去选大城市,那些入学成绩本就很高的经管系学生会来吗?他们更多选择出国,退一步也会选北京或上海发展,一个小城市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大学生思考问题比较理想化,就像小孩子对玩具的渴求,不管能否负担得起,反正道理通就是对的,而对的就应该做。

城市的发展是需要发展空间的,这个空间至少要由资源、人口、技术与资本四方自愿推动。工业化初期的城市往往就是资源型企业的支撑,经济好了就能吸引人才,人才带来技术,技术转化为资本,资本开发新资源或产业进行升级。当经济水平很低时,这个空间很大,一波人口红利就可以带来繁荣。然而,城市却不止一个,人都有脚,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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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年末,西安开始了人才引入,到2018年年底就落户了100多万人。如果放在十年前,我对100多万人是没概念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新闻从来都不新,都是更大问题的先兆。整个2018年,全国多个城市相继开始抢人大战,很多要求低到跟没有差不多。不过我并不意外,因为这是典型的人口问题:新中国第三个人口高峰在1990年结束,但应该在2010-2020出现的第四个高峰却在全面二孩放开后不温不火;高考录取人数在2016年出现拐点;2017年北京市人口出现了第一次负增长。

如果你是一个市长,把这些连起来看就有意思了,再加一把火的是经济问题。地方债务离不开土地财政,但是人口下滑意味着买房人可能会减少,这时候棚户区改造会释放一点需求,不过想避免房价过高的系统性风险,最好的方法就是房住不炒,限制有钱人炒房但要让没房的人能安居,前者好理解,后者其实更重要,这涉及了城市活力问题。

上海的老龄化率在2017年达到14.3%,远超老龄化社会的7%,往后再看几十年,老龄化将显著拖累城市发展。对于大城市,吸引年轻人就成了很重要的可持续发展手段,这对于机会丰富的大城市好像也没啥。但省会城市肯定就要慌了,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别说是跑到一线城市,移民也成了很多精英阶层的日常话题。这种马太效应下针对年轻人定向引入,可以同时起到稳房价、稳人口与稳发展的效果,简直是杀头的买卖。然而,如果整体供血不足,局部充血又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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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可以算是国际大都市的代表了,走在街头你会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的人口组成是很多元的,但如果你住的时间长一些,又会发现不同族裔其实是生活在城市的不同区域,看似融合,其实分离。大城市有着显著的聚集效应,小众兴趣与流行趋势更容易在大城市找到志趣相投的圈子而进行传播,而这些东西是城市活力的重要来源。如果一种兴趣爱好需要100人才能引起全社会关注而人口中一万个人才有一个人认可这个趋势,那么只有规模10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才会出现趋势,小城市里曲高和寡,有趋势也会自然消亡。

不过,更直接的感受可能是,生活成本里有三样是非常高的,一个是停车费,一个是房租,还有一个就是城市税。这三个高成本的东西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仅仅在城市内生效。另一个潜在共性则是游客不容易发现的,那就是如果你是当地常驻居民,上面三项都不那么严重。停车费高但公交系统发达,房租高但常驻居民其实都有房子,城市税其实对应了一系列的居住福利。换句话说,大城市给年轻人的预期生活其实就是坐公交、交房租、交税然后跟同族裔的居住到一起,当你站稳脚跟了,就可以享受城市福利了,这时你的青春基本就留在了这里。

我大学入学时,导员就宣传过一个新加坡的招生计划,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但要求在新加坡要工作够十年才能回国。这背后的道理很简单,发达国家利用前期优势继续吸引高端人才,而且要通过合同制让你把最有创造力的时光奉献给他们,作为回报,可能给你个公民身份。这也是一种剪刀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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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龄化齐名的是少子化,目前发达国家单身家庭的比例越来越高,传统的家族解构为核心家庭,而核心家庭又解体成单身家庭。上一波人口高峰的父母突然发现下一波的子女在婚恋上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频道了,单身从人生的过渡期变成了终点,这背后原因自然少不了经济发展。

一个人的经济越独立,其对家庭的要求就会越高,而经济独立的基础又是事业发展,然后人类这个物种还有个最佳生育年龄,再加上专业分工社会不断推迟毕业年龄,都堵到一起就会发现成家成了一件颇有难度的社会义务,理想与现实如果无法一致,最不凑合的策略就是推迟。这个角度去看女权运动与草食男的兴起就会合理很多,女性不必屈从于上一代人的成家意识,而男性也疲于应付婚恋高昂的时间精力成本,那么大家各过各的就好。

城市给了这种想法落地的平台,城市的规模越大,经济效率是会越高的,年轻人聚集到大城市赚取高薪,然后过着养活自己全家不饿的生活是完全可行的。家庭结构对多元化的大城市不是必需品,相反,大城市的聚集效应可以创造出本应消耗给家庭的娱乐项目。一面是维持家庭结构的子女教育与感情投入要求不断走高,一面是个体自身获取娱乐方式的途径增多,都市男女怎么选其实一目了然。说到底,是经济发展打破了现代家庭伦理格局,马尔萨斯的幽灵从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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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重要。人的一天就是24小时,抛开工作睡觉,剩下的时间怎么分正在改变。历史上剩下的时间大都会放在经营家庭关系与教育,但当机器解放了家务,教育转嫁给了学校后,娱乐业迅速渗透进入了这部分时间。而且,娱乐业的渗透方式是双向选择的,这样很快娱乐业就会进入专业化市场,而个人耗在娱乐业的时间也会直线上升直到耗完。

现在很多应用的设计都是无限信息流,只要你刷,就会有新内容出来,而内容水平也越来越高。与之同步的问题就是牛津词典2016年的关键词:后真相。对个人而言,真实不再重要,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娱乐。所有人都知道相机美颜后看到的是假象,但所有直播的主播都会打开滤镜,甚至粉丝会主动要求打开。娱乐时代的人不关心事实,更关心愉悦的体验,且只要你能迎合这种体验,消费行为与资本风口就会随之而来。倒也没什么好批判的,每个人都只是想活得轻松些,这怎么能去谈对错呢?这也许是虚伪,但你真把没有滤镜的现实展示给自诩文明的现代人,可能会适得其反,很多政策或新闻或行规之所以晦涩难懂,有部分原因是太直白了就没法推行。

也有消失的,个人更多沉浸于自己的体验在过去来说经济上伦理上都说不通,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这里沉浸消耗掉的时间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原本属于的那部分例如经营熟人关系就少了,实话说,很多人愿意跟陌生人打十几局吃鸡都懒得回家人的一句问候。这是一种对上一代人无可奈何而对这一代人可以理解的行为,当家庭不能给予感情支持,年轻人自然而然就来到了大城市,在这里,大家都是对方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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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其实有个让人忽视的进步,那就是交通便利所带来的流动人口。一直到近代,历史上都有逃荒的说法,但新世纪的流动人口情况更微妙,因为有个大背景出现了变化,没错,还是人口。同一个国家内的流动人口会偏爱大城市,而老龄化不是只发生在几个国家,而是全球,到2050年,全球平均年龄将提高到40岁。与之同步的另一个问题平均寿命的延长,延伸的一个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老年人的生活质量需要青年人的持续涌入才能保证。

难民问题的难点不在于是否是圣母,而是转化难民为劳动力是国家发展的保障,这一点城市早就进行了缩微版演示。一个城市不可能都是富人,越是大城市,贫富差距就越悬殊,但你要真把底层人给清除了,城市的脏活累活就没人做了,到头来只会助长非法劳工,因为需求不会减少。同理,可以想见发达国家会越来越欢迎移民或难民,而发展中国家会被进一步抽血。

20世纪经济持续发展的动力背后有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红利,如果起步够早进入发达国家行列,后面哪怕老龄化也可以用高福利来持续吸引移民。君不见连单一民族的日本都开始招海外劳工了,而发达国家有着天然的人才吸引力。发展中国家如果越过了中等收入陷阱,进而产生国家吸引力,那么未来可以持续发达。但是,如果国家留不住人才,无法产生国家层面的核心竞争力,那么政治经济上就可能被大国操控,这时要是人口又进入了老龄化,衰退几乎是必然的。

在全球人口红利的消退上,留给发展水平弱国家的选择空间其实只有普惠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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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说的交通就是一种普惠技术,这类技术可以让几乎所有人的生活成本下降。然而现在资本追逐的技术更多的是个性化技术,例如精准医疗,脑科学啥的。这类技术会在出现时将人群进行切割,掌握技术的优势会显著高于不掌握技术的,而且为了维护优势,技术普惠化就变得不现实。打个比方,就健康而言,新技术不再是让病人恢复正常,而是让正常人更强,这类技术的出发点就是分化人群而制造不公平,而普惠技术却更多的是让人恢复正常。

这个趋势有很多表现形式,但教育应该是最直接的。全球范围内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时间与精力投入都在升高,与之能抗衡的只有中国的房价。教育的实现方式不再是普惠的,更多时候是区域的,只有你到了某个高中,才有可能上好大学,这种情况下必然出现金字塔结构的体制,所有人都会去追赶个性化技术,例如补课与实践经历来保证自己的优势长存。

城市或国家也一样,他们也不用追求普惠技术,在人口老龄化与分布不均的大前提下,城市的首要任务自然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繁荣永续。那么,你见过整体衰老局部繁荣的先例吗?当然有,肿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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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发达国家是在全球尺度吸引人才,那么城市就是在全国尺度吸引人才,而且城市之间是有竞争关系的。这样我们从外面看就会发现一个国家的人口会逐渐集中到大城市群中,而城市吸完了周边农村的资源后自然要去抢其他小城市的资源,在大城市眼里,小城市跟乡村没有区别。而中等城市则要跟其他中等城市去抢人,否则也会乡村化、老龄化,这是人才争夺背后的原因。而乡镇则要做好附庸化功能化的准备,不然被大中城市抽干了血,几乎没有发展前景。

而且可能很多人也体会到了,大城市户口正在起到发达国家护照的功能,很多使馆或保险公司是通过居住地来判断是否给予通行或保险的。同一个国家不同城市的福利也差距很远,但大的国际都市反而差距不大,你可以从任何一个大都市里找到顶级奢饰品的专柜。然而,在发达国家的大农村,你却可能找不到一个常见的连锁品牌。城市实质上正在执行原来国家的功能,他们的税收会高,福利也会高,经济上也会从国家获得更多自治权与豁免权。国家概念自然还会存在,但大的国际都市会不断提高市民待遇与福利来吸引人才的。

乡村会衰落,小镇会衰落,中小城市会衰落或成为大城市的功能性卫星城,而人的流动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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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有国家利益,城市有城市利益,那么人才也有自己的利益。正如大学选专业一样,热门专业会吸引到高分考生,有活力的城市也会吸引到更多的精英。优势精英的流动其实并不会受到国籍限制,很多时候是意愿问题。而且社会信用分的出现会更巩固这个问题,一个高信用的人可以享受技术进步带来的最大便利,而非精英则只能享受普惠技术的便利。

如果每个人的社会信用档案可以借助芯片实时读取,那么对于有些人而言就相当于实现了最大化的自由,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几乎寸步难行,只能按照信用分的指示去做那些维持生计或贡献税收养老龄人口的工作。事实上,发达国家的永久居民制度就是一个信用分制度,取得永久居民是没有投票权的,但税还是要老老实实去交的,当永久居民战战兢兢成为公民时,他会投票让永久居民得到选举权吗?

说到底能防止个人成为精致利己主义的人与防止城市成为周边吸血肿瘤是一回事,跟发达国家通过移民政策占发展中国家便宜也是一回事,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做着最大的努力。不过,除非出现新的普惠技术可抵消城市的聚集优势,城市将越来越像国家一样自治,你来自北京与来自济宁享受到的福利差距将会越来越大,正如北京大学与济宁学院的差距一样。

文明会繁荣也会衰落,而原因可能是一样的,就是挥之不去的生存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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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说的是问题吗?这取决于你的价值认同,有些就是不可逆的趋势,有些就是这几年会出现的临时现象。我觉得这些对个人而言可能真的是无关痛痒的,但从整体考虑又确实是老祖宗那套不适用的新情况。忙着催婚占据公园相亲角的父母可能有个为从内心就拒斥婚姻怕麻烦的子女,担心城市活力的市长总是被投机的游资惦记,明明是自己国家倒卖军火搞的小国内乱不断难民四起的发达国家又担心本来应该成为低端劳动者的移民抢了自己的饭碗……国家的边界会不会退化到城郊结合部?城郊结合部的边界会不会退化为个人智能手机与虚拟现实游戏?太多科幻作品与新闻热点报道都做出了猜想,当我们把这些猜想重叠后,未来的轮廓就会逐渐清晰,这个图景人类历史上没有太多的参考,自然也不能开倒车用过去的模型来解释,个人之于历史进程还是太渺小了。